二月二十七日。
“今日就是你们三人的审讯日,你们可做好了准备?”
余头坐在黑水笼的筏板上,狭隘的空间里满是烟尘,浓重的烟草味在往下渗。他轻敲手中的青铜烟杆,燃尽的烟草没了火星,笼中的三人未言语。
余头示意守在不远处的众多止岁者,他们得了指令,从挂物上取下钥匙,打开筏板。
霎时间,刺眼的烛光与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都冲入了笼中。他们三人被众多止岁者从水中拽出,生锈的锁链将他们的手腕勒得青紫,他们的面色苍白得骇人。止岁者对他们并不客气,将他们押送至黑水笼外的囚笼中,立刻敲响送葬的锣鼓、吹起悲凉的唢呐、喊着“送狱入黄泉”的口号。
这一行人中只有余开化会一路跟随。
罗森与廖太一坐在余开化之前坐的地方。他们没有闲情推三令牌,而是拿起余头留下的烟杆,自顾自暇地抽着草烟。一时间,烟气变得如云一样朦胧,令了无生气的黑水笼变得更加诡异。
“希望他们能安然无恙。”
罗森吸上一口草烟,呛得直咳嗽。
“你这不能抽还抽什么吶!要是老余瞧见了,又会说你逞强。这种事我们不都见的多了吗?”廖太一轻拍罗森的后背。
“是啊!都见的多了,可是……”罗森长叹息,灌一口桌上的隔夜茶,“可是他们是无辜之人啊……”
廖太一止住,安静了片刻,后又勉强地笑:“老余不是跟过去了吗?他们会没事的,他在公主那里还是能说上话的。”
“会好起来的!”他故作振奋地离开,只剩下罗森手中握着老余放下的烟杆,深深地吸上几口。
恍惚间,朦胧的烟尘里有若有若无的笑声与低语声在回荡。
“何为公平?何为正义?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廖太一离开后,并没有走远,而是立在栈道上。他呆呆地抬头望天,望着天空飘过的白云,还有几只落单飞过的孤雁。他忽地笑了,却笑得那么悲凉,那些说不尽、道不明的情绪都刻在他深陷的皱纹里。
簌簌的风声与远去的呼喊声、锣鼓声、唢呐声杂糅在一起,响彻在这片蓝天之下。
押送队伍正浩浩荡荡地慢行在人声鼎沸的黑水街上,此去离东涴桥不过十里,路上大多是负责丧事的善后商铺,只有临近东涴门才多了些平常商铺,往来的人流纷纷围拢在队伍两侧,自觉地留出行军的过道。
余开化坐在与乌云喀什并肩的烈马上。他们身后是用青铜锁拴住的三间囚笼,依序是第五云、项遂从、明隆。他们都低沉着脸,眼帘下垂,不敢往四周望去。
霎时间,人群的议论声像沸腾的茗器。
“他们都是犯了何事?”
“你不知道吗?他们就是三日前刺杀紫郡公主的贼子啊!”
“这不是明隆吗?”
“明隆是谁?”
“成举街的紫郡卫。”
“没想到啊!这些贼子平日就埋伏在我们身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那是止岁营教员之一的项遂从,皆称其位止岁阎罗。”
“那这少年是谁?”
“他是这段时日成举街季母收养的浪子,据说他是孤儿,又有人说他是歌姬的私种……”
“……”
人群的纷杂声如蚊蝇一般烦人,各种难听的话语一股脑地冲向他们。
他们之中有人认识明隆、项遂从,不过他们都不曾为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平日得了明隆好处的人都在指责着他。只有摆摊买菜的秃子,没了双耳双眼的父亲立在边上,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队伍。不知觉中,秃子干涸的眼里竟被泪水浸湿了。
他抹了抹眼角,一直目送他去往远方,然后失神落魄地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哂笑:“爹,你说为什么这好人就如此命苦?而那些坏人却活得比谁都自在呢……”
他阿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呜呜”的低哼,像是在哭,却哭不出泪。
“爹啊!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吗?”他终于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往外淌。他轻轻抚摸父亲凌乱的长发,为他抚平眼角的皱褶。
“秃子也会哭?长得倒是毛毛糙糙的。这种刺杀紫羽宫第二席的贼子也值得哭?”
“要死的又不是你,哭什么呀!”
“真是晦气,才过完新年,这才多久……”
立在路边骂骂咧咧完的行人们见秃子哭泣,便围在一起嘀咕,说着说着他们就离开了。
押送的队伍继续前行。
成举街上的人都到街旁来送明隆、第五云、项遂从离开。他们眼中盈满了泪,知晓了第五云做的蠢事,也知道他为何如此。他们并不责怪他,甚至还暗中叫好,可是他们又会为他轻声叹息,可惜了这个苦了一生的好孩子,还有往日里照顾他们的明隆与教导止岁者的好教官。
“肖越,平日里就是他常常照顾我们孤苦伶仃的娘俩。”钱大娘提着菜篮,含泪目送明隆离去。
小钱姑娘牵着肖越的手,他们立在路边。钱大娘终究还是认可了这个从城外来的穷酸学子。他们在年末时就已完婚,可是明隆因事务缠身未能一见,所以肖越并不知道这位一直在照顾她们的明隆大哥。
当他听母亲说起明隆所做之事后,就一直觉得有口气憋在心中。突然间,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奋力地朝困在囚笼中的明隆大喊。
“明隆大哥!一路走好!”
不远处的秃子听见肖越的喊声后,也立刻抹干了泪,站起,鼓足了劲朝已经远去的队伍大喊:“第五少年、明哥,一路走好!”
那些往日里受到明隆照顾的人也纷纷鼓足了劲地朝他们大喊。
“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
……
钱大娘、小钱姑娘也加入了其中。
顷刻间,嘈杂声、辱骂声被喊叫声淹没。
押送的行军停下了,负责领路的乌云喀什、余开化拉住了辔头,他们回头望向低垂着头的三人。
他们之所以没说一句话,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无颜面对紫郡城的父老乡亲,因为他们做了不理智的事,可是如今,他们的做法得到了他们的尊敬。
“抬起头来罢……你们又没做什么错事,相反,你们做了你们觉得对的事。”余开化驾马走至三人中间,缓缓地说。他苍老的脸上刻着一抹看透世事的苍凉。
明隆、项遂从、第五云在喊叫声抬起了头。他们望向众人满是泪光的眼眸,也湿润了眼眶。
他们曾觉得他们这一生袖手旁观太多太多不公、不平的事,甚至有时候会怀疑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直到他们实在无法忍耐内心的愧疚并陪着第五云少年疯狂了一次,才觉得那些随着年月堆积的愧疚在缓缓散去。可疯狂之后的冷静又令他们感到后悔,所以他们觉得羞愧,羞愧于自己的冲动涉及到家人、亲人,那些曾经与他们欢声笑语的普通人,认为这是他们所不齿的……
可现在,他们觉得什么冲动!什么后悔!什么忧虑!都是多虑的。
他们做了对的事,做了该做的事!
明隆哭着笑了,项遂从也哭着笑了,只有第五云呆呆地望着没有责怪、辱骂的他们。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呼喊声,也不会忘记他们的面容,还他们眼中的泪。他知道,如果还有下一次,他即便是会后悔、会害怕、会死去,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找慕容席,将他的手臂狠狠地砍下!不,下一次他觉得他会剥夺他早就欠下的命!
恍惚间,他笑了,余开化笑了,那些喊着的人也笑了。
那些辱骂、责怪的人都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他们有的人觉得无趣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有的则加入了他们的呼喊声中,至少极少数人因为没弄清事情的原由而愧疚地走开。
“走罢,不要让这样的笑容就这样消失了。”余开化驾着辔头,与乌云喀什领着马儿离开了。
行军驶向东涴门。
语嫣立在路旁,从转角处就抬头往远处望,直到行军慢慢地朝她驶来。她才终于忍耐不住,朝押送的队伍跑去。她穿梭在逐渐围拢的人群中,被迫止住了脚步,跟在她身后一直追逐的元箐箐勉强赶上语嫣的步子。
远处的队伍终于近了——
第五云一眼就瞧见等候在路边的语嫣,他想喊她的名字,可又愧疚得止住。因为他没有考虑过语嫣的感受,在落雨山庄是,在大通铺中是,在腾烟长阁是。他想她或许在怪他没把她放在心上,她会认为他又像在西境那样自私,他又会辜负她的心意……于是,他害怕了,所以他只是眸中忍泪地望着她,想在死前深深地将她印入来世的记忆里。
她也没喊第五云的名字,只是红肿着眼眶立在人群中。她身后的元箐箐轻拍她的肩,为她取来藏在腰间的丝帕。
语嫣今日穿着灿白的长裙,是他们初见时的装扮。她将长发披肩,留一缕长发落在额前,结发处插有蓝色的步摇,柳眉上的石黛在散着暗沉的光,长睫上像是挂着晶莹的露珠。
鲜红的唇与胭脂被泪水搅在一起,她哭花了今日特意化的妆容。
她对着第五云笑了,目送他远去,没说一句话,紧紧地咬住嘴唇。蓦地,她又像是疯了,一直追着远行的队伍。她在拥挤的人群中冲撞,灿白的长裙被灰尘沾污,结发的步摇被人群的麻衣挂落,金丝白鹭鸟绣鞋踩满了脚印,可她还是追不上押送第五云的队伍。
终于,她被人群绊倒。
她在混乱中立起,哭着喊出他的名字:“第五云——”
元箐箐其后赶到。她立马将语嫣扶起,满是心疼地说:“为什么刚才不跟说话,现在又跑来追呢?”
随着押送的队伍远去,人群也渐渐地散了,无人注意她们这些只给雍容贵族歌唱的歌姬。
语嫣抹泪:“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华唐了,我也没办法再对他说些什么。我只希望他不要担心我,如今我站在这里,就说明我安然无事,他的心也会安心片刻。”
“你这是何苦呢?”元箐箐也不禁湿了眼眶。
“没什么苦不苦的。”她摇头。
“那你为什么又要追他呢?又想与他说话呢?”元箐箐仿佛瞧见年轻的自己,那时的她也是如此苦苦地爱着子然。
语嫣止住泪,凝神望向第五云远去的方向:“因为我想与他说说话。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日与他说不上话了,如果不听听他的声音,我会很想念的。”
“你真是傻孩子。”
“没什么傻不傻的,只是想。”
“你明知道他会安然无恙,你还是要来看他。你看你这一身,这件你只有紫灯节才会穿的长裙被你弄得脏兮兮的。”
她们笑着朝最开始的地方走去,那里停着载她们来的马车。
“这是与他第一次相见时穿的衣裳,脏了就脏了,回去洗洗就好。”
马车内。
元箐箐突然认真地望向她:“后悔吗?”她牵过她的手,触摸那枚戴扳指,紫荆花的铜面泛着冷冷的光,“现在你知道即便你不动用暗网的关系或是不接受这枚戒指他也会平安无事后,你后悔当初的抉择吗?”
“不会。为什么要后悔?如果公主真要治他的罪呢?既然选择了,就不后悔,因为后悔毫无用处,而且为了他这本就值得。”她笑着将手抽了回来,细细打量着这枚略有铜锈的扳指,笑得很是开心,“而且我很喜欢这枚扳指,好像……”她突然皱了皱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它,是在哪里呢?嗯……我记不得了,好像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她忽然捂住胀疼的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迸开!那些她忘记的过去,血与雪交融的大地又再度朝她涌来!那些她所忘记的职责、所逃避的命运。
“要是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不然又会头疼。”语嫣担忧地拉住她的手,用力地握在手心,“你呀!总是喜欢想过去的事情。其实,有些东西不记得了反而是好的,要是不记得了就不记得了罢,别总弄得头疼。”
她轻戳语嫣的眉心。
她立刻发出一声娇嗔:“啊——你又戳我,那我也戳你,箐箐姐。”她也举起手,想戳元箐箐,可她却一把捂住眉心,于是她只有恶狠狠地戳了戳她小腹,“我戳你!戳戳戳!”
“哈哈哈!我错啦,不要戳我嘛。”
欢笑声从马车内传开。
“对了,传来的消息可靠吗?”二人玩闹后,都微红着脸。
“可靠。而且这次的消息是一直藏在后面的人给的,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想你来当掌权者。”元箐箐凝眉,绯红的脸颊上沉起一抹凝重。
“藏着后面的人到底是谁呢?”
“不知。之前我试图查出他的身份,却差点连命都丢掉。”她摇了摇头。
“他真是个迷一样的人啊……”
“不管他藏得多深,他迟早会露出属于他的蛛丝马迹,一旦他露出,我就能知道他是谁!”
“箐箐姐猜测过他是谁没有?”语嫣抬头,问。
元箐箐立刻止住,用手指比出“嘘”的手势,然后朝挂帘外示意,随后才笑着说:“没有呢,我们不能再随意猜测他的身份,知道了吗?”
“知道了。”语嫣沉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