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黑水湖的荆棘丛,吹响罗棱街水街的酒旗,去往长落街的腾烟长阁。
第五云依然穿着破麻衣,踏着旧草鞋,跟在明隆身后。他则立在最前方孜孜不倦地介绍紫郡城。
“这是东涴门。越过东涴门,跨过东涴桥,再行五里远,就会进入禁军的管辖范围。你若是无故进入,是会受到责罚的。若不往东涴桥走,就只剩下长落街这一条路。”
摆摊的商贩、买菜的大娘都向明隆招手,他也会带着笑脸一一回应。
“哟!这不是明隆小子吗?近日过得可好?”一挎菜篮的大娘拦住明隆,就在街市上寒暄了起来。
明隆笑说:“钱大娘,又出来买菜呀!小钱姑娘的夫君可否有着落了?”
“哎哟,您可别提了!她就是心气高,非那穷小子不嫁,现在还在家里闹绝食呢。”钱大娘愁眉苦脸,倏地发现跟在他身后的第五云,“这位公子是哪儿人啊?家居何处?”
第五云不知如何对答,无助地望向明隆。
明隆接过话:“他就一穷酸小子,还不如小钱姑娘喜欢的那个呢。不过说真的钱大娘,小子还是那句话,穷只是一时的,关键还是瞧那人的心。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人穷志不穷!”
“哎——我再想想罢,她这样也不是个法子。”钱大娘摆手,叹息。
“大娘,我还有点事,就先走啦。”
“那明隆小子下次来我家吃饭呀,大娘做你喜欢吃的。”
“好嘞!”
明隆领着第五云继续往前走。
“长落街有条分街,名为腾飞街,那里通往紫郡国最奢靡的地方——腾烟长阁。通常去那里的都是些拜官封侯之人,不是某将军之子,就是为某宦官谋私。也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骄奢淫逸远胜青云楼。”他豁然开朗,“对!就这句。”
第五云疑惑:“官府不管此事吗?”
“怎么会管呢?人力尚有终时。这种事你以后只会越见越多,先前你会因官府或紫郡署置之不理而愤然,可见得多了,自然就麻木了,哪儿那么多愤慨,不过是……”明隆忽然止住,不愿多说,“罢了。以后你与我也没什么机会去这腾烟长阁,不过等闲下来,我们可以去腾烟长阁藤桥附近寻一长亭,比比剑术,聊聊人生嘛……我最喜欢的就是喝一两温敦的紫荆酒,暖暖地在嘴里,又似刀子割,又似一汪清流……”
“紫郡城遍地都是紫荆花。所以,每到秋时,就会紫意盎然,浓浓的香味总是熏得我眼花缭乱。”明隆说不来浮夸辞藻,觉着这乡野之词也不错,“这城东除了这腾烟长阁算是名地外,还真没什么地方值得一去,不过成举街的丞相府你倒是可以去看看。我家与林府也在成举街,我俩再走上一会儿,就可到成举街了。”
“成举街因林丞相而得名。昔日丞相从东睦城来紫郡城赶考,秋试五次都未得名次,末了第六年才得举人,之后就留任紫郡城,成了当朝最年轻的丞相。城西的子楚教你也可以去看看。许多子楚咒术都是从子楚教里学来的,虽然我们都喜欢称呼它异教。”明隆突然停下,认真地叮嘱,“千万不可当着子楚人的面称它为异教,若是惹出了什么麻烦,我也保不了你!”
第五云点头,好奇地四处探头,像个刚呱呱坠地的孩子。
“喏,这就是成举街。”越过无人烟的栈桥,转角就是成举街。
不过百步就有商贩买卖从城外运来的空心菜,他占着一处地方,费力地喊:“空心菜!空心菜!清脆又可口的空心菜啊!早上刚摘的……”
“麻烦您看看、瞧一瞧……”
明隆走在商贩面前,温和一笑:“秃子,给我称上一秤空心菜,多少钱?”
头发已经秃掉的糙汉听见明隆要上一斤空心菜,立马笑脸相迎:“明哥,咱哥俩要啥钱,要不是你当初帮衬俺,俺只怕早进黑水笼了。”
秃子直接将菜递给明隆。
他接过,从腰带里摸出钱,丢在木架上:“我只是帮你了一把,救你的人还是你自己。”
“第五少年,走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五云审视秃子,发现他的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他的身旁坐着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不过老人的耳朵已经被割掉,眼睛也已经瞎了。
“他身边的人是他的父亲。早些年去往西境被敌军俘虏,被割掉了双耳、刺瞎了眼睛,被救后回到了紫郡城,但是得不到官府下发的抚恤,秃子就不断跑到官府上去闹事,差点因此进了黑水笼。”
明隆字句不提自己是如何帮衬他。
“人世疾苦。人力虽低微,可我们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对了,我是不是还没提林领队的事?”他突然想起什么。
第五云颔首。
可还没等明隆说起,就闻一匹骏马从后背飞奔而来,直冲闹市,不少百姓因为来不及躲避摔倒,霎时间,飞沙走石,人群混乱起来。可驾马的人却扬鞭而去,只留下一地慌乱与尘埃。
第五云惊讶地说:“那不是先走的林领队吗?”
“是他。他今日吃了哑巴亏,多半是去青云楼见了他近日宠幸的小柳儿。他现在才赶忙跑回来,多半是怕被自家夫人和小妾们抓个正着。行龌龊事,还欲要名人声,怎么能不急?”明隆不以为常,甚至有点嗤之以鼻,“林子越,前朝林子元大将军的曾孙。自其父辈家道就开始中落,到了他父亲林子觉后更是式微,一代不如一代。风齐将军林子觉只娶了两人,一个是林子越的母亲——戚氏;另一个是林子然的母亲——季氏。一人得一子,未有长女。”
“故此,他们二人被统称为林家双子。”明隆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说是林家双子,其实真正能够代表林府的只有一人。”
“是谁?”
“林子然。我与他们二人一起长大,与子然关系最好。子越这人我并不喜欢,所以我与他算不上亲近,倒是与睡虫子、林子然相互作伴,闯荡这偌大的紫郡城,人人皆称……”明隆的话语声戛然而止,他又一转口,“啊……子然是我见过的止岁者中最强的,简直强得一骑绝尘!”
“我与子然过招,不出五招就必定败北。我已经很努力了,在止岁营中也算是佼佼者,这也是我能留在紫郡城的原因。那一年的止岁营临行大比,他虽然刻意隐藏了实力,却也远在林子越之上,名次也离我不远。”他摇头叹息,又转过一街角,“然而可笑的是,林子越成为了领队,而子然去往了南境,参军十年,不复不归。”
明隆紧握双拳,言语中充满了戾气。
“真是可笑呀!他从不巴结那些达官贵族,也不曾得罪任何人,只是默默地练剑,想变得更强,可是呢?”下一瞬,他挺拔不欹的背脊不禁佝偻了下来,疲倦夹在了皮肤的皱褶间,“可是他离开了……”
第五云静静地听。
“有一次,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努力?明明已经很强了。他说他只是为了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然后我问他,你想保护谁?他说:‘他想保护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母亲,一个他不愿意告诉我,不过他不说我也知道是谁。’”明隆摇头哂笑,“她是青云楼的歌姬,擅长羽乐国各类乐器、歌舞的清倌人,是多少达官贵人都得不到的梦中仙女。你可知道,这紫郡城近一半的名家之后都想娶她,更何况那些已有家室之人。”
明隆说起这位青云楼的歌姬时,眼中也是爱慕之意,看来他也是这歌姬的追随者。
“当然,我也很想娶她。”明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不过现在我已有良配,不再痴心妄想了。”
“我后来又问子然,为什么他不把自己的实力展现出来?但他告诉我,他不想要名利,也不在乎地位,只想获得留在紫郡城的资格,好生陪伴她们。”
明隆言中满是敬意,就连与他素未谋面的第五云也不由得如此。忽然他停下,似乎走到了目的地。
他笑说,为第五云指明:“这就是我家,日后若是有事,便来这里寻我。”他望着自家不大不小的门楣,虽谈不上寒酸,但也谈不上多奢华,
“前面不远处就是林府。”
明隆入家中简单地交托。
在他进屋的空隙里,第五云盯着林府前的那片金红色花海很久。他进紫郡城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片的金红,他还以为紫郡城除开紫色就只剩下紫色。
那片金红花海在风里摇曳,似从火山上滚下的岩浆,充满了炙热与生气。
“你在看什么?”明隆出来后瞧第五云如此出神,便问。
“那里有一片金红色的花海。”他指。
明隆顺着第五云的视线也望见那片金红的火焰——金红色花海前停着一匹黑马,它被绑在紫荆树上,啃食着那些金红色的花朵。
“哦,你在看火焰兰啊。那是季母摘种的兰花,是子然与子觉最喜欢的花。先前子然还在的时候,这片火焰兰还能勉强存活,如今子然离去,季母被欺负得更惨,就连摘种维持生计的火焰兰都已经成为马儿的粗食,任由林府的下人践踏。”明隆领着第五云走到那片火焰兰前。
他将拴住马儿的绳索解开,捆在另一边已经枯竭的花圃里,然后再带着第五云从小路进去。
“季母最喜欢栽种火焰兰,子然也特别喜欢。因为季母与林子觉的定情信物就是火焰兰。林子觉常对季母说:‘我倾尽一生寻求爱意,磕磕绊绊几十载,我爱了许多人,也恨了许多人,但唯独你,我爱如火焰,恨如紫荆。’季母一直把林子觉挂在嘴边,给子然说,给我说,给很多她爱的人说,说他们之间的爱,说他们之间的情。”明隆非常羡慕他们,“季母会时常待在门前,等待归来的林子觉,还有南下的林子然。”
“只是季母再也等不到林子觉,而子然也只能一年回来一次……”明隆站在离季母不远的地方,含眸眺向她伛偻的背影,神色里有一点心疼与悲伤。
季母此时正在浇灌那些刚种下的火焰兰,宛若浇灌着那些她爱的人。
微风里,她仅衣着单薄的素衣裙,衣角在随风荡。她不曾打伞,一头花白的长发箍在旧木簪里,细雨在发隙间打了霜,偶有几缕碎发落在鬓前,在风里晃。她的面容慈祥温柔,无论瞧什么,那双眸子里都会泛起朝露的清光。
即使季母岁月已去,可他看得出来季母豆蔻时是很美的美人。
“季母平日里待街坊邻居极好,为人谦虚、温柔、心善,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虽然火焰兰被林府的牲口践踏了不少,也少了林子然,但是有街坊邻居的帮助,也能勉强糊口。”
明隆正准备唤季母,却听见远方的街道上传来喧哗声。他作为止岁者,不得不前去查看,只留下第五云一个人立在那里。
季母一处又一处地浇灌,细心且温柔,根本就没注意到第五云的存在——他不知觉中竟看愣了神,久久未眨眼,只觉季母宛若与那一间破旧的茅草屋、若火焰般的花海融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忽然,第五云身后出现温柔且清凉的女声:“季母,近来可好?”
那人就立在不远处,面遮紫色轻纱,穿着遮底的白衣长裙。她径直掠过第五云,似一掠而过的白鹭,不曾回头。她根本就没问他是谁,也不关心他是谁。第五云看不清她的相貌,正想要追上去看,却闻见一股不同于紫荆花的香气。
霎时间,他定住了,仿佛他再上前这一切都会消失,就像幽夜时入睡的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