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李隽便与涂振一起出发前往津州。
“丞相大人和陛下乃是故交,我听说以前陛下在潜邸时,多次受到黄丞相的指导,可以说大和能有今天,黄丞相功不可没。”一路上,李隽与涂振说道,“你看近年来陛下与丞相的意见越来越格格不入,与其说意见相左,不如说是陛下有意为之,此次丞相推荐我为钦差,无非是想借此与陛下抗衡。”
涂振不想说话,李隽朝他看了一眼,又说道:“我知道,陛下素来不待见我,丞相这样无非是想拿我气一气陛下。”
见他如此说辞,涂振反倒有些刮目相看,他‘嗯’了一声,也没有在素以口才著世的李隽面前多言。
这一路上,李隽见山言山,见水言水,说的话能顶涂振十倍。
话说艾楷贤病情稍有好转,是日在宣室,他诏来了驸马安焕与兵部尚书彭元灏。
“威海卫与陵成卫,虽然已经完成换防,但统帅终究是其二人,十四年了,依然如此,历朝历代皆没有这个规矩。”艾楷贤说道。
二人听出其意,安焕出言:“陛下,威海卫与陵成卫二军统帅在职十四年,没有差错,再者其二人年富力强,正值当打之年,又有领军经验,微臣觉得,还是不要换为好。”
“陛下,微臣认为驸马所言有理。”彭元灏也持相同意见。
皇帝脸上明显有不悦之色,他提高了声调:“难道就因为没有出错,就可以干一辈子吗?!”
皇帝的质问让彭元灏不敢发声,而安焕直视艾楷贤阴鸷的目光,坦言:“微臣觉得还是不换为妙,陵成卫不日便要前往津州筑堤,此时多事,不宜换帅,以免扰乱军心。”
“微臣附议。”彭元灏紧随其后,连忙说道。
艾楷贤的双手渐渐攒拳,胸口起伏,勉强应了下来。二人即出,彭元灏离去,唯留安焕。
“陛下还有何事要吩咐?”安焕恭敬道。
艾楷贤走下御阶,直立于安焕面前,双目灼灼地盯着他,久而启齿:“你除是朝廷的内阁都尉外,也是东阳的丈夫,说回来,也是朕的妹夫。”
“是……”艾楷贤话中所言自是温暖,但语气却显得尤为高挑不羁,安焕自觉有些变扭,不知其意欲何为。
“既如此,朕希望你,好为之。”艾楷贤步步紧逼,逼迫着安焕做出抉择。
“微臣素来秉公而言,当然陛下要微臣办,微臣也会尽力去做。”安焕坚定自己的原则,如是而言。
得到答案后的艾楷贤放其离开,并告诫他:“这世间没有灰色地带,孰重孰轻,望驸马自重。”
安焕离开宣室,神情黯淡,一路回去,一路思考。
下午,黄晋之子黄琪准备出门,调集陵成卫前往津州,黄晋叫住他。
“父亲还有何事?”黄琪问道。
黄晋,言:“你到达津州之后,要去和那些将士一起修坝,他们什么样,你也要什么样,一点都不能有差。”
“这是为何?”黄琪一想到那肮脏的泥水、赤膊上阵的架势,就显得一脸嫌弃,“我是长官,指挥他们就行。”
“你刚调到到陵成卫不久,和那些士兵不熟,你要做出表率,与他们共苦,让他们能放心地跟随你,你若也弄得一身脏水卖力筑堤,这最得军心。”黄晋耐心地解释道。
“该熟的还是会熟的嘛。”黄琪不解其意,“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大不了回头给他们发点银子,请吃顿饭就行了!”
“那不一样!”黄晋变得严肃,“你照我说得去做,不准有差!”
“是……”黄琪拗不过他父亲,委曲地答应了。
待黄琪走后,黄晋唤来管家,吩咐其给彭元灏府上送去一箱白银与几盒珠宝。
深夜,安焕回到府内,轻轻推开房门,残烛一盏,摇曳地等候着未归的亲人,他脚步轻悄,缓缓靠近床榻,见东阳和昭妍俱已入睡,神情安然,昭妍还喃喃说着梦话:“爹爹回来了吗?”
望着妻儿沉睡的模样,安焕百感交集,他的脑子又不断呈现白天艾楷贤的那番话,想着想着,竟也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次日,李隽与涂振到达津州,在州府内等候了半个时辰,津州长史——方辉才急急忙忙赶到。
“下官见过钦差大人、监察使大人。”方辉气喘吁吁,仓促行礼。
涂振端详了一番,见方辉满头大汗、裤脚散开了一只,内领参差不齐,细看之下还有胭脂粉末,便知其为何迟到了。
“你身为津州长官,不去救灾现场反倒沉迷女色?”李隽开口斥责方辉。
方辉大惊失色,汗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留你在岂非是大和之祸?来人……”
“大人!”方辉昂首,窃窃言,“大人,下官是陛下年初钦点的津州长史,俗话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是……”
李隽听其话中有话,更为恼怒:“你还敢搬出圣上不是!”
“算了。”涂振适时拉了拉他的袖子,“依我看,就饶他这次,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监察大人!”方辉马上叩首。
李隽心存不甘,涂振又对方辉说道:“过会我等要亲自去街道视察,你负责带路。”
“是!”
方辉灰溜溜地离开了,李隽反问涂振:“你刚拉我干什么?这种人留着,岂非祸国殃民?”
“他是陛下指派的人,不能轻易动他。”涂振眼光回到李隽身上,“再者,尔非陛下钦点,再如此行动,小心引火上身。”
李隽听涂振所言,无言以对,一记闷拳砸在了桌子上。
离开州府,涂振与李隽先回了驿馆,放置行李。驿馆虽离州府不到三里路,却走得尤为艰难,积水过膝,马不敢蹄,只得由几个轿夫抬过去,一路上,雨还在不大不小地下着,眼见这积水越来越深,真是为这津州城着实捏了把汗。
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驿馆,一楼已成水库,自然不能居住,二人被迎上三楼,涂振一进自己的房间,赶忙将雨衣退去,急忙从包袱里拿出自己的手稿,下意识吹了吹。
“还好,没怎么湿。”他自言自语道,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几年来,涂振每天都在写着他的书,他将之命名为《基准风云》,当作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一样,片刻不愿割舍。
涂振将木桌吹了个干净,又把手稿摊开,整齐地摆在桌上,等着边角晾干。
“大人,长史大人已经到楼下了。”店小二过来敲门。
“好,我这就去。”涂振应声,他又弯下腰来盯着稿子,仔细检查了遍,确认没有笔墨化开后,这才安心地离去。
“这日子可怎么活呀!”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走到哪里去了……”
津州的街道上,哭嚎之声四起,分不清是流水还是人泣。浑水肆意咆哮着百姓的家,将本该热闹的街道冲刷地一干二净,有的母亲迷茫地趟着浑水,踉踉跄跄在寻找什么,有的老人拄着拐杖,着急却又缓慢地在狂澜中冒进,自身难保。
“平时为何不把地基起高些?”李隽觉得这些本可以避免,涂振没说什么,他对眼前这番情景,感到麻木与无力。
若非亲眼所见,涂振实在难以想象,原本璀璨的副都,如今已经已是这般模样,他与李隽、方辉在楼梯上眺望,只见得那一条浑浊的街道以及两边残破的楼房。
哭喊的爹娘,早已不顾洪水为何物,老人一步一寒颤的样子,让涂振深为揪心。
“我最讨厌把老人家独自丢外面,自己却在家里逍遥快活的人了。”李隽见景说道,“我觉得这种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那你为何不去帮帮她?!”涂振对李隽这番几近评判的说辞感到恶心,他不顾自己穿着好的官袍,丢下所有东西奋力跑向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浑水淹没了绸缎,盖掉了官靴,涂振全然不顾,他很怕越来越近的老人会在触手可及的瞬间一去不复返,纵使脚下似有千斤阻力,也贯力拔起,愈来愈快。
所幸,他抓住了那踉跄的老人,老人惊奇地回身,看到了松了口气终于露出笑容的涂振,就连头发,都快与这脚底下一色了。
李隽也有些为涂振捏把汗,他问方辉:“抓紧时间,全力排水,越快越好!”
“已经在排水了,州府三分之二的兵力都派去了。”方辉禀报道。
李隽咬牙:“不够!再派一些,等陵成卫来了,我再去请他们出把力。”
“是!”
当晚,涂振亲临排水现场,指挥着这些士兵争取用最快捷的方法排出积水,李隽则领着方辉,挨家挨户发放赈灾银两,以慰民心。
夜色笼罩下的津州城,不再能看出街道的颜色,大雨滂沱逐渐变得淅淅沥沥,上天或许听到了苍生的呐喊,雨,停了。
次日,陵成卫到达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