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王茗叶那件事后,被太子宠幸过的柳珊就被送去了掖庭,不过艾旼炫并没有忘记她,总会差人给她送些东西,添补家用,眼下皇帝不临朝,章度也放松了些,艾旼炫得空便去看她。
“殿下,您以后可得接我出去。”床笫之后,柳珊枕着太子的胸脯,千叮咛万嘱咐,“我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一辈子。”
艾旼炫抚着她,劝她宽心,“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
半个时辰后,太子从掖庭走出,在门口接应他的是邵琰,随着日近相处,不知不觉,艾旼炫已经对他的这位伴读十分信任了。
“殿下。”邵琰见其出来,低头行礼。
“嗯。”艾旼炫扫视周遭,“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
“回去吧。”
“是。”
怎么可能没什么事,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东宫的幕卫岂是吃醋的,与之前一样,刚拐过一隅,袁沇就吊儿郎当地倚靠在墙,在那等着。
艾旼炫见到这人,满脸无语,袁沇看过来,忍俊不禁,他自己也知道场面熟悉又尴尬,还是先行一礼再说吧。
这种场面,邵琰倒是头一次见到,他素闻袁沇大名,深知此人危险需要避而远之,此番撞见,心里不免一慌。
艾旼炫见怪不怪了,他收袖身后,负立双手,问言之:“姐夫你不都是晚上才出现的吗?”
袁沇笑了,“微臣紧跟日月,天要我什么时候出现,我就什么时候出现。”
本想着一走了之,但艾旼炫到底是担心柳珊的安危,于是他走近了些,稍稍放低了声量,顾左右而言之,“陛下尚在病中,想必他老人家也不想听到这些事情吧,再者,纵使你告诉了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袁沇依旧不失那有趣的笑容,像是觉得很有道理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自叹道:“是啊,您瞧瞧我这脑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艾旼炫直起腰板,没工夫与不正经的袁沇多谈论,“我会记住你的名字,把道让开。”
“是。”看似变老实了的袁沇规规矩矩把路腾出来,“微臣恭送太子殿下与承安侯。”
太子看了眼邵琰,后者便跟上脚步,离开了这里,袁沇目送二人远去,他收敛起刚刚的姿态,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话说是日,褚裕奉命来到袁沇府上,见了银雨。
“奴才见过长公主。”
银雨免其礼仪,问之:“有什么事吗,褚公公。”
褚裕笑言:“后日就是孝怀太子的忌日了,陛下会亲临祭奠,圣上有旨让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到场,这不特意让老奴转告您,请您一并前往。”
孝怀太子即是艾旼玘,银雨闻其名色若变,疑之:“往年也未听说父皇要行什么祭典,怎今年排场这么大?”
“额……”褚裕笑笑,“今年正好是孝怀太子去世五年嘛,再者陛下年过半百,思子心切,也是有可能的嘛。”
“呵。”银雨不屑,“有劳公公了,后日的祭典,本宫不去。”
“哪里哪里……”褚裕听了前半句,想当然地客套回复,马上反应过来,“啊?这……公主殿下,为何不去啊?”
“没为什么。”银雨直截了当,不过她见褚裕为难的模样,倒也‘替他着想’,“你回去交差,就直接告诉父皇,本宫不想去。”
“这……这……”
“好了,云儿。”她唤道自己的贴身婢女,“给褚公公打赏些银子,送客。”
褚裕还想劝言,但见银雨头也不回地往里屋里去,便只好谢恩回返。
月末的时候,由董桓率领的帝国精锐攻破了东见都城,齐亡。城破之日,应亢自刎,其余宗室尽皆被俘,搜查贞宁故殿,发现其遗物数件,并留有遗书一封,董桓觉得事系重大,便命快马连夜送往中见,呈给皇帝。
‘这是女儿写给您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家书,离开故乡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女儿尝尽了人世间的滋味,女儿本来天真地以为,嫁给应亢,锦衣玉食,过着与中见宫中一模一样的生活,可是谁曾想到,来了这里,受到的是冷落与歧视,说是太子妃,实际上就像个囚徒,四处耳目,如履薄冰,他们好像在用看待敌人的目光,不友善地盯着我,让我害怕,我都不敢出去见人。
应亢继位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后,东见朝中主战的大臣总是劝他早日把我废除,而应亢本人也秉持着同样的看法,只是他碍于父皇的威严,不敢直接将我废掉,于是他开始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他有他自己喜爱的女人,我的存在,不过是他的保命符罢了。
我一直寻求与您联系,我命我随嫁过来的侍女落秋带着我求救的书信,偷偷跑回中见,但是被发现了,她当时立马将那封信吞掉,并义无反顾地投河自尽,我试想一个侍女尚且如此,而我为什么还要贪生怕死?
我是您的女儿,是大和高贵的公主,既然不能回去,我又为何要苟且偷生在这受尽羞辱,想至此,我不再害怕了。
这封遗书,也许您不能马上见到,但我冥冥之中有种预感,您一定会看到的,请原谅女儿的不孝之举,告诉母妃,让她不要伤心,我下辈子还做她的女儿,也请您好好待她。
儿臣也学学先贤忠烈那般,向北叩望,祈祷父皇、母妃、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以及关爱着贞宁的人,祈祷他们安康。不孝女贞宁。’
泛黄的纸张,淡去的笔墨,艾楷贤读完了,他没有合上,还停留在那字里行间,仿佛听到了贞宁的声音,多想把珍贵的她紧紧攥在手心。
是自己,让贞宁过得这么惨的。他一遍又一遍的审问自己,当初为何要做这么一个昏庸的举动。
“贞宁。”艾楷贤停望着这封信,神情落寞,念念不忘,他缓缓将信合上,逐渐流下热泪。
褚裕回来了,他禀报道:“陛下,奴才……”
“混账!”皇帝勃然大怒,飞快地将刚刚夺眶而出的眼泪拭去,“谁让你进来的?!”
褚裕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有罪!”
艾楷贤呼了口气,平静下心绪,安坐下来,“起来。”
“谢皇上,谢皇上。”
待褚裕起身后,仍是眼眶泛红的艾楷贤问他:“叫你去办的事都办好了?”
“是。”褚裕回禀,“只是……长公主她来不了。”
“嗯?为什么来不了?”艾楷贤也觉得奇怪。
“长公主说她这几日身体不适,不便参加。”褚裕寻思着刚刚银雨说的话,要是真如实相告了,那他还混不混了。
皇帝疑惑稍去,但似乎又有点担心,遂追问道:“她得了什么病?”
“奴才没有深问。”褚裕取巧回答,又怕皇帝担忧,“但奴才见公主话语清晰、面色尚可,想可能也是些风寒小病,休息几天便好。”
“那就好,让王毓去给她看看。”艾楷贤宽下心来,嘱咐他言。
“是。”褚裕心中的这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下了。
傍晚时分,袁沇过来汇报工作,艾楷贤让他陪着自己四处走走,这一天,他不知为何,对这曾经无比向往的宫殿心生厌旧,他没有让冗长的仪驾随行,只带了袁沇与褚裕。
袁沇没有将早上太子的事情报告给他,所说之事无非是哪几个大臣昨晚上去谁家打了牌,哪个老尚书又收了几个门生,艾楷贤怀着心事散着步,自然也没有听进去多少,只是不断嘱咐袁沇,回去多陪陪银雨,弄得袁沇倒是一头雾水。
行至御花园,耳边传来少年嬉笑之音,皇帝闻声走去,正是太子与邵琰在这蹴鞠竞技。
袁沇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着这小祖宗,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尽出现,这下可好,让他看到这里,又要怪起我来。
但是艾楷贤,不同于以往,他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就这样看着。
“这里!”刚进了一球的艾旼炫志得意满,自信一上来艺高人胆大,眼花缭乱的运球技术弄得邵琰措手不及。绕过邵琰,临门一脚,正中球门,放声朗笑,好不快活。
邵琰玩得起劲,胜负欲也上来了,迅速拿出球,攻防转换,互不相让,享受其中,二人踢得满头大汗,却依旧乐此不疲,少年的巾带随风飘扬,流苏挽着玉佩青青作响,汗水映着笑容,划出了天灿烂边的夕阳。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开朗的艾旼炫,他像是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雄鹰,此刻正在振翅高飞。艾楷贤看在眼里,他丝毫没有生气,反倒是从心欢喜,可他笑着笑着,一股悲伤的滋味却油然而生。
“不要监视他了。”
“啊?”皇帝的话过于突然且短暂,袁沇一下子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望着开心的旼炫,艾楷贤重复了话语:“从今日起,不用再监视太子了。”
“是,微臣遵旨。”袁沇领命,尽管他不是很理解。
尽情玩耍的太子是多么耀眼,那扑面而来的少年气息,是这宫里最美好的彩虹。
“随他吧。”艾楷贤看透,他遂哼笑,转身离去。
不,比起权利,他更喜欢这些膝下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