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四月的某个清晨,陈晨在松花江畔发现了一片荒野。
黄色的枯草、破碎肮脏的蚌壳、岸上被晒成干尸的小鱼。江水把细沙冲刷出沙漠的纹理,缺角断裂的石块肆意乱丢,埋在还未返青的野草丛里,竟然呈现出秋的静默来。
江边三三两两地停着越野车,散落着各色帐篷。水里有一群男人在游泳,很热闹。往南不到百米的小水泡边,坐着一个形单影只的中年垂钓者。
离了喧嚣,陈晨背着书包,走到了中年人身边坐了下来。
中年人的脚边放着一个网兜。网兜的前部泡在水里,有几只小鱼在里面挣扎着,网兜也跟着一颤一颤的。中年人戴着墨镜,像雕塑一样看着水面。陈晨坐下来的时候,他只稍微侧了侧脸,然后又把目光转向水面。
江水涨潮时漫过一个挖掘机留下的凹坑,长年累月,竟然成了绿草萋萋的小水泡。
水很清,一眼就能看见水底蒙尘的石子和落叶。远处的江水有些浑浊,风赶着灰黄色的小浪溜来溜去。再远一些,江水就有些耀眼了。
两人一直没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面。
浮子动了一下,中年人很迅速扬起鱼竿,一条小鱼从水里飞了出来,荡了又荡,摇摇晃晃地停在了他眼前。
他小心得把鱼钩从鱼嘴里取出,然后把它放进网兜儿里。接着从身上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包,倒出一撮红色粉末,取来一点儿江水,小心揉成圆球,挂在鱼钩上。然后一仰一甩,远处弹出一朵小浪花,浮子漂上来,不动了。
过了半晌,太阳终于累了,觉得再怎么发怒也没办法把这两人赶走,于是妥协了,拉上被窝睡去了。
岸边的帐篷,水中嬉戏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江水慢慢变成了墨青色,冰冷的江风贴着江面吹面而来,但中年人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是静静地坐着,陈晨好像是忘了时间,目的地,也没有察觉。
当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又一条鱼从水里飞了出来。中年人终于站起身来,一丝不苟地收拾渔具,收拾罢了才转过头对陈晨说:“咱们随便搞点吃的,怎么样?”
没等陈晨回答,那人便径直沿着江边往南走了。陈晨赶忙拎起书包跟上。
大约走了十分钟,那人停了下来,开始脱鞋袜卷裤管,下水了。没过一会儿就摸出一个梭形小石头扔到了岸上。
“就捡这个。”他又弯下腰在水里摸索。
陈晨拿在手里,那块小石头一旦脱离了水,就往外喷水,像小孩子撒尿一样,撒在了他的眼镜片上。
这是蛏子吧。
陈晨也脱了鞋袜,卷了裤管,蹲下腰在水里认真摸索。因为是浅水区,脚下是细细的黄沙,蛏子就喜欢躺在这里。
等岸上有了一小堆蛏子的时候,中年大叔从水里走了出来,招呼陈晨上岸。
陈晨连脚上的泥沙都没擦,就拎着鞋跟了上去,但很快发现中年人不在原来的地方,而是往左前方的小树林走去。
夜幕来了,蓝黑墨水的颜色。陈晨老老实实地坐在渔具和蛏子旁边,看着天空由墨蓝色变成漆黑。
过了一会儿,中年人从小树林出来了,怀里抱着一堆枯枝败叶,腰间挂着各样的户外用品,叮当作响。
他把树叶和枯枝拢在一块儿,扔给陈晨了一个打火机,说:“你把火升起来吧。”
自己则蹲在江边收拾蛏子和江鱼,收拾好了往烤锅里一扔,有跟变戏法似的拿出各样的小瓶小罐,锅里立刻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
“你是学生?”
“嗯嗯。”
“哪个大学?”
陈晨指了指远处的H大学,从这里只能看到主建筑顶上的钟楼。
“那……你今晚不打算回去了?这地界儿可没回去的车。”
陈晨来的时候根本就没看地图,只是凭着感觉走走停停。不过这会儿后悔也没用了,于是他笑着指了指旁边的小树林,还有脚下的河滩,“无所谓了,随便将就一晚上就行。”
中年人笑了笑说,“就是凭感觉,说走就走?”
陈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就是瞎转悠而已。”
中年人又笑了,“我的小车在小树林后面,一会儿吃完,跟我去车里将就一晚上吧。”
陈晨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用了。”
“怕我……是坏人?”中年人递给他一条烤好的小鱼。
陈晨忙不迭接过去,“那大叔,你是干嘛的?”
“你猜猜,我看看你眼力咋样。”
“这我可猜不出来,但我觉得你像个旅行家。”
“哈哈哈……你真瞧得起我!”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直到夜里九点钟。
中年大叔姓刘,年轻的时候是个私企老板,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妻子与他离婚后,带着孩子去了美国。几年前体检他被检查出胃癌晚期。于是他卖了工厂,买了一辆二手小车,悠闲地等死。
“我上大学的时候,就一直想出去流浪。什么都不带,就带一根手杖,一个小背包。你别觉得扯淡,我还真就那样走了一年多。这车是我上周刚买的……”
风越来越大了,旁边的树被吹得一晃一晃,并且夹杂着像口哨一样的声音。
“走吧,起风了。去车上吧。”中年人抓了几把河沙把火盖灭,然后蹲在江边把烤锅在水里涮了几下。
两人便一前一后的来到了车旁。那人打开后门,陈晨跟着爬了进去。
车里面很安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陈晨只看着窗外,江桥上的灯亮了,远处的大厦的灯也亮了,照在江水里,一闪一闪的。
中年人转过脸来,对陈晨说:“来点儿动静?”
“好。”
“喜欢听什么?”
“不知道。”
“那你可以试试这个。”
一次次想同你一起归回
在梦里和你在阳光里飞
再回味那些事让我心碎
在夜里飘入无尽的伤悲
天空如此美,却不知向何处飞
再见你我的翅膀已破碎
阳光下是你绝望的泪水
总在每一天
面临崩溃的边缘
我看不见空白的昨天
我听不见你温柔的呼唤
我看不见曾幻想的明天
我看不见那遥远的春天
陈晨突然问:”这首歌叫什么名?谁唱的?”
许巍,青鸟。
中年人翻来覆去放着这首歌。陈晨看着窗外,看着江对岸的灯光一下子变大了,又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