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热又令人窒息的被窝里捂到半夜,高烧慢慢退了。
陈晨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副近乎于无的躯壳,其余的都是灵魂的重量。
借着手机的屏幕光,他又展开了肖潇的回信。
信笺是那种很经典的康奈尔笔记本纹理,边缘开满了乳白色的小花,若有若无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抚摸着每一个洇入纸纹的字迹,妄图从里面挖掘出肖潇的声音。
他默默在心底又读了一遍,这是第七十三遍。但每次从第一个字开始念,仍旧是那么新鲜,吸引着他读了一遍又一遍。
念着那些文字的时候,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响。这张信笺的寥寥数语像是童话中解除封印咒诅的密语,而他是被巫婆施了魔法的王子,是被封印瓶子中的绿色恶魔,是正在从沉寂千年的尘土中起来的木乃伊。
这是我的死刑豁免书,这是我的生命,我重生了。他像是发了疯似的,很想现在,就是现在从被窝里爬出来,像当年的马拉松一样跑到肖潇楼下,像此前的那个男生一样,冲着她的窗户高喊,出来吧,我的公主,我的辛德瑞拉,我的朱丽叶,我的……
他像一座行将爆发的火山在风雨霜雪的洗礼之后,冲天空喷洒像热血一样的岩浆。
这时候手机屏幕突然闪出来一条消息。
“你睡了吗?”
陈晨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梦,“睡不着。你呢?”
“我也是。”后面加了一个笑脸。
“为什么?”
“我躲在被窝里读某人的信。”后面是“哈哈”的表情。
“我也是。”陈晨现在有点儿相信缘分和天意了。
“你发烧好些了吗?”
“好了,但是……”陈晨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我觉得我应该是疯了。”
“什么意思?”
“我想你想得快要疯了。”陈晨怎么想也想不出肖潇的模样来。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陈晨后来才反应过来,也许是这样的话在午夜里有点儿露骨,赶忙发了消息向她道歉:“肖潇,对不起,我可能真的是疯了,才说那样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才来了信息,“我喜欢你叫我肖雨。”
“太好了,我很喜欢下雨。”水汽笼罩住了屏幕,陈晨使劲擦了擦,“你可以叫我陈征。”
“好,那这就是我们的专属名字了。”
“嗯,你明天要我去宿舍楼下等你吗?”观摩了秦凯这么久,陈晨也稍微有些上道了。
“不。”
“需要我去食堂,图书馆或者自习室陪你吗?”陈晨又接着问。
“不。”
陈晨有些慌了,“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我都是自由的。”
“什么意思?”陈晨的心揪了起来。
“我们不用想着什么时候见面,也不用刻意约定。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陈晨有些不明白了,也不知道怎么回复。
肖潇又发来了短信,“我想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继续走自己的路,看看什么时候能够不期而遇。
“征,不要误会我不喜欢见你。我喜欢我们的爱情可以慢一些,就像我喜欢的一首诗,你能猜到吗?”
“雨,我几乎从不读现代诗,但我想你可以讲给我听。”
“是木心先生写的《从前慢》,其中有一句,从前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陈晨打字的手僵在了那里,眼睛有些湿润。
“征,你怎么了,不喜欢吗?”
“不,我很喜欢,”陈晨揉了揉眼睛,“我有个主意。”
“什么?”后面是“哈哈”的表情,还加了个问号。
“以后我每周写一封信给你,怎么样?”陈晨笑了。
“太好了,我喜欢你写给我的文字。”后面是微笑的表情。
“那我让宿舍阿姨送给你。你的回信可以交给覃晓明或者秦凯。怎么样?”
“我想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可以吗?”
“好。”
创世纪里说,上帝看亚当独居不好,所以趁他睡觉的时候,从他肋下取了一根骨头,藉此创造了他的配偶夏娃。当他醒来第一次看见夏娃的时候,情难自已发了一声感叹:
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而圣经作者随之在其后写了男女结合的原因:所以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联合,成为一体。
陈晨怀着一种如坠梦中的心情与肖潇聊到了凌晨三点。他想起秦凯让他试着谈一场恋爱的忠告,又想起创世纪里人类始祖的爱情,竟然渐渐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满足。
“征,晚安。”
“雨,晚安。”
这时候陈晨才注意到,天亮了。
从前他无比鄙夷某个畅销作家类似于天亮说晚安的矫揉做作之词,但现在他觉得这样的告别方式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
这种幸福感使笑意一直从他的嘴角漾到眼睛里,并且定格在那里。
秦凯很快觉察到陈晨在一夜之间的变化,“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陈晨只是微笑,也不回答他。
等一切收拾妥当,准备去女友宿舍楼下报到的时候,秦凯看了看还在磨蹭的陈晨,“走啊,不一起去她们楼下报到吗?”
“不用。”
“嚯,老三你真行,这地位可以啊……”秦凯调侃了几句,“哎妈呀,我得走了!”
自由。
从前慢。
不期而遇。
几个小时前,陈晨还觉得这种恋爱方式跟他写那封情书一样古典。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羡慕秦凯的身不由己了。
像往常一样。肖潇说她希望可以像以前一样自由。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一切都因为昨晚的那首小诗改变了。
这时候陈晨发现自己似乎是失忆了。他记不起以前他在几点钟起床,几点钟出门,以怎样的心境走过门前的那条公路,又以什么样的姿势坐在教室的角落里。
后来他木然走出了宿舍。
门外的操场旁垂柳青青,像笼上了一层绿色的轻烟。他记得上次看见这样的柳树是在很多年以前了。仔细想来,应该也是在某个校园里,还有一群穿着蓝白校服的少男少女,站在九月新开学的操场上。
这真的是一个恋爱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