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璐灵之死神心脏 第4章 孤谷尊 4

作者:太平洋船长 分类:悬疑 更新时间:2024-04-10 15:5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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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做着严重超载的破面包车,开上一段还没盖上沥青的碎石坡,在一户人家院坝外的路边停了车——即使第二天早上,龙一也清楚地记得院坝对面有一片嫩绿的竹林。

龙一和母亲下了车,竹林里吹来的一阵清风让他重又精神振作!

母亲带着他去办喜酒的这家送人情。

主人家的房子整个粉刷成淡蓝色,比那片生机勃勃的竹林高大许多。

此刻这里更是焕然一新。

门楣上贴上对联,墙壁上挂着一串串彩色气球,院子里摆放许多张四脚雕花桌,上面堆放着各种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菜肴和各式各样的小吃!

十几个孩童在草坪上比谁吹的气球大!袒胸露乳的厨师一边扯破嗓子吆喝帮工加火加料,一边用比洋铲还大的铁疙瘩搅拌锅里的食物!

龙一和娘跨过半人高、被踩踏和虫蚁啃噬得斑驳的大门槛来到堂屋,堂屋里的座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一群龙门阵摆得热火朝天的人,没人注意到龙一他们。

娘不出声地走到堂屋一侧的偏门后,从被泥巴染黄的裤兜里掏出一个绣着五颜六色花纹的钱包,用口水打湿手指,很仔细地从里面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然后跨过地上的两袋大米,把它们交给管房记账的伙计!

满脸痘痕的伙计把这些钞票扔到已经堆得满满的铁皮长卷筒里——娘说了爹的名字,又拒绝了伙计意思一下剃过来的烟——抓起一把瓜子出了门!

在门口,她又大手一伸,从一个红脸膛胖妇端的盘子里抓起一大把奶兔糖,顺手揣到龙一的包里。

主人家正好从旁边经过,认出了娘,于是不得不停下来,以主人的招待礼节,和她客套说话。

“这就是你的娃?都这么大了,上一次看见他时,他才多大一个!记得我们以前还没有踏上你家门前的青石板台阶时,他那个时候穿个开裆裤,做在椒子树下的搓衣板板上玩水泡,一看到我们问‘眉儿,你父母在家吗?’他就大叫道:娘,娘,快来看,有客来了,还提着一箱梨和八宝粥!”

他们哈哈大笑——龙一则完全不记得有这档子事!

女主人看起来仁慈,说话好听,笑起来脸上有两个绯红的酒窝。

男主人在女人之间不好插话,就走到对面煤炭堆,帮着伙计把刚劈好的柴禾堆放整齐!

他的脸膛白里透红,头发打了腊,乌黑油腻,笔直地往后梳,脑袋像个圆润饱满的冬瓜!发现龙一在偷偷打量他,他露出一个主人感谢亲戚来吃酒的微笑。

龙一别扭地抬头看天,太阳被乌云挡住了,但橘黄色的光芒依旧照耀着大地。

娘终于要走了,按事先说好的,把龙一留在这里给主人家帮帮忙,等他们赶完集再来接他!

龙一让娘放心去赶集,他一定尽量多做点事,讨主人家欢心——娘看起来太可怜了,他不想有一点不听话的意思,于是娘刚离开,他就接替了男主人的活!

过了响午,橘黄色的光芒消失,天空变得死气沉沉,大地一片灰白,除了院坝对面的竹林依旧嫩绿,中间的泥巴路依旧坑坑洼洼,堂屋进进出出的宾客依旧络绎不绝。

按照主人家的安排,龙一把剩下的白花花的木头堆放在烤烟房里,摆得整整齐齐,然后看准时机,哪个小灶柴禾燃尽了,就抱一堆过去。

这些小灶摆在院坝外的草地上,用砖头堆砌出烧火的坑,用汽油的铁桶把火罩住,挖去一块窟窿眼大的铁皮,用腿粗的老竹竿当吹气筒,然后直接把生锈的铁锅搁在上面——用铁丝网涮洗干净……这些煮饭炒菜的大锅都是主人家从邻居家借来的,平时他们只用来煮猪草。

到了下午,周围来吃酒的人越来越多,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院坝到处飞舞着红色的炮仗壳!冲天礼花像炸开的枕头碎片,把天上的白云震得四分五裂。

这场酒席到达了高潮。

嬉戏的顽童也不吹气泡了,站在一堆,用手指捂住耳朵,脑袋抬上抬下地看大人放鞭炮,或在大人的大腿间、桌角、偏房、厨房、客厅到处追逐打跳,好不欢喜!

在大家忙着招待远道而来的宾客喝茶休息,在餐桌享用午餐时。

突然,一阵阵高亢的喇叭声从远处传来。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路口转角处。

最先被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黄铜色的喇叭口(口子大得能塞进一个脑袋),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前一后抗着。这个喇叭至少有两米长,上面绑着红绳。

紧接着他们看到驾驭这台大喇叭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的两手在上面的洞口间变换音节,走路腿关节向外拐,颤颤巍巍,冲血的眼睛直视前方,看起来吹这铁疙瘩不太容易,老头每吹一下,脸就涨红一次。

紧接着,大喇叭后面传来一阵唢呐和铿锵有力的敲锣打鼓声。

大家看到吹唢呐的也是一群下巴白胡子,幽黑皮肤的老头——比吹大喇叭的老头年轻很多,走路不打颤——后面跟着一群叼着烟的年轻人,他们一边握着稻草捻成的圆锤,跟着唢呐的节拍敲打锣鼓,一边摇头晃脑,像得了癫狂症的狗撩开双腿,左右开弓跳着欢快的舞蹈,朝大家大步走来。

在后面又是一群吊儿郎当的年轻人,他们用竹编的崭新背篓背着四根猪腿,几十叠米花和麻饼,也用扁担挑着一筐筐小吃和装饰,寓意传承香火的龙凤烛,用孩子的肚兜包着的喜糖和开心果,棉被、丝绸以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礼品。

这群年轻人不下一百个,走路浩浩荡荡俨然一伙土匪,对着中间的女生嬉皮逗乐,一句牛皮吹上天后,马上猛抽一口烟,看都不看烟有没有抽到烟嘴,就扔到地上,又熟练地从耳背掏一根含在嘴里,不等点着,就起劲地吆喝道:“新郎来了,新娘出来迎接丈夫咯!”

龙一这才知道这主人家是在办喜酒,要打发姑娘。不知道这位幸福的新娘是谁?能否一睹她的芳容?

很快,新郎出现了,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

他是一个魁梧的男子,脑袋很大,穿得很喜庆!

突然,在场所有人——还在饭桌上吃饭的宾客,嬉闹的孩童,闺房外互相挑逗的女伴,堂屋里磕着瓜子唠嗑的妇女,棋牌桌围的水泄不通的赌鬼,手里、耳背、兜里都揣着烟,帮忙端菜的年轻人,茶桌旁抽两口旱烟,呼一口热茶,专注于摆龙门阵的话唠汉,互相探讨最近庄稼长势的老农民……全都鸦雀无声,无不惊讶地瞪圆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一个地方。

很快,龙一就知道大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了!

一辆大得可以塞下一辆面包车的花桥被十六个头绑红布,腰套红绸的轿夫晃晃悠悠抬着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顶花轿简直太美了。整个轿身用漂亮的红色绸缎装扮,轿顶镶嵌着人头般大的水晶球,主轿的梁子用红布包裹,连轿夫的长及膝盖的毛皮大衣都是喜庆的红色——轿夫们露出的粗实手臂和双腿间虬结的肌肉,仿佛也在说明他们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轿夫。

看到大家脸上惊讶的表情,新郎觉得很有面子,脸上笑开了花!

站在堂屋前的男主人回过神来,赶忙吆喝着几个本家人把堂屋外的一张放茶壶、保温瓶的高脚桌,和唢呐先生歇脚的矮桌子移到一边,给这顶喜气洋洋的花桥腾个地方。

这些远道而来的新郎本家人被安排下一轮享用一餐早已单独为他们准备好,要比其他宾客丰盛得多的食物。

新郎在几个高辈亲之家人的陪同下来到堂屋。

按老祖宗的规矩,新郎是不被允许在岳父岳母家吃酒席上的饭的——新郎既然取了他们的女儿,从今以后,相当于主人家的大半个儿子,也要跟着女儿向父母尽孝,以后最好从外面带好东西到家来,而不是想着吃岳父岳母家的饭,从家里带走好东西!

他们面对着香火牌,把带来的两只龙凤烛放在桌子上点燃,其余的礼品都一同放在两边的锔子上,供主家人向亲戚炫耀。

亲戚们会在饭后嗑着瓜子,在谈笑声中不露声色地用眼睛点数,看看主人家都得到了哪些礼品,是否够丰盛,是否有缺少哪件老祖宗规定的必备礼品,这种必备的礼品,会用金色的布打个结,一共有三十六件,十八成年,成双成对,三十六件,一件不能少,也一件不能多。

如果少了,会被大家说闲话,要么就说新郎家太穷,连这些礼品都拿不出来,要么就说新郎家太抠,连这些礼品都舍不得拿出来,要么就说新郎家太不把婚礼当回事儿,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搞错。

而新郎的下场就是,以后过年过节,走亲访友,新郎会被这些亲戚拐弯抹角地挖苦,为新娘出口气。

但也不能盲目地多加礼品。

如果新郎不能说出多出来的礼品有什么美好的寓意,或者为什么要添加的理由,大家就会认为这是来自新郎家的炫耀,这会被认为是不尊重他们祖宗的礼节,有轻视祖宗的意思。明明规定了要三十六件礼品,你为什么要多不多拿些来?

会被误解为贬低本家人,意思是他多出来的东西是用来救济打发姑娘这一方的亲族。这很容易惹怒大家,新郎要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家族里的掌权老人可能会直接阻止这场婚礼!总之,乡下人重礼节,万事需小心,他们总有鸡蛋里挑骨头,不找麻烦不痛快,不找乐子很无聊的精神。

很快,新郎本家人纷纷用完了餐。

本来接下来该新娘出来和新郎一起手挽手,跪在堂前的大米袋上,给祖宗磕头,给家族的长辈磕头,给父母磕头,除了祖宗,每个人都会给他们一份沉甸甸的红包!

突然,气氛紧张起来,大家发现女主人神色匆匆地从新娘闺房里跑出来而新娘却不见踪影。尽管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压低声音和男主人说话,但包括被挤到墙角的龙一,看热闹的人都听见了她说的话。

“姑娘不在,阿玲说她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过她,要乖乖地坐在闺房里!”

男主人的脸顿时难看起来。

“她换下了婚纱,好像是穿着她平时喜欢的那件蓝色吊带裤出去的。”女主人又焦急地说。

龙一一听,心里顿时一沉。

就在这时,胖乎乎的媒婆突然尖叫道:来了!来了!她来了!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外张望。

果然,是她!龙一顿时万念俱灰!

她现在穿着一件蓝坎肩的白裙子——那件蓝色吊带裤被她搭在手上——用白色网兜把乌黑的头发扎成一团,上面插着一朵玫瑰花瓣。

龙一红着脸躲到了人群后面——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他几乎不能呼吸,走路脚下打晃。

年老的长辈用眼神无声地责备她没个正经样,明明马上就要上花轿出嫁了,怎么能穿成这样到外面闲逛,这不是让新郎的本家人笑话吗?

大家七口八舌地催促她手脚麻利,七手八脚地把她向闺房推去——新郎看着她,面无表情——但她一点都不在乎大家的目光,也没有和新郎对视一眼。

很快,一个新娘子从闺房里走了出来,新娘子头戴银色的装饰,穿着一身闪着宝光的红色婚纱,戴着一副紫红色的丝绸手套,一双小巧的高跟鞋在人群的注视和伴娘的搀扶下发出咯噔咯噔的敲击声。

龙一拖着灌了铅的腿悻悻地走到火柴堆后面藏着,他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走不动,站不住脚,随时可能一头栽在地上。

大堂里传出的阵阵喝彩声让他心烦意乱,在他听来那仿佛是一种命运般恶毒的唏嘘和嘲弄。

他的五脏六腑被痛压得喘不过气,胸腔灌满了冰冷的水,眼睛火烧般热辣辣地疼!

一阵喧嚣过后,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礼花突突地飞到被雾气包围的天空,仿佛他的心,也被送上天,在众人的注视下,在轻烟袅袅中,四分五裂!

龙一接着听到了一把筷子被折断,拋到地上清脆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了哭红眼睛的女主人正端着一盆水朝门外泼。

她,被人打着红伞护送着从堂屋跨过门槛走到花轿前。

他突然发现,她的眼睛是红肿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她刚哭了一场。

突然,她的目光跳过周围把她围得水泄不通的亲朋好友,直直地朝龙一这里扫来!

龙一迅速低下头,像个缩头乌龟,把头缩进脖子里,又迅速把这个重得不能再重的脑袋缩到木头堆里,等他这样做后,他究竟有多后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强忍着泪水,从木块空缝里朝她看去。

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眼睛里闪着泪花!

她在看什么?她在找什么?

她发现了自己?还是只看到了木堆后面藏着一条懦弱无能、自卑自怜、瑟瑟发抖的瘟狗?

那位快把肚皮撑破的老头,这时颤颤巍巍地打着饱嗝儿,重新吹起了大喇叭,紧接着,小唢呐声和锣鼓声喧天般也响了起来!

酒足饭饱的年轻帮手纷纷站好队形,他们不再抽烟了!也没有欢笑,死气沉沉地瞪着眼睛看着花轿。

轿夫压下轿脚,她,终于不再看龙一这边,在父母的催促下,坐了进去,直到帘子放下,不再看外面一眼。

新娘坐上去后,轿夫们发出一声声吆喝,轿子被高高抬起,平平稳稳,朝来的方向走去。他们很出色,他们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轿夫。

龙一溜出人群,跑上山坡,冲下另一个山坡,被枝蔓绊倒,被松鼠叶滑到,脚踩进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脏狗,他不敢明目张胆跟在花轿后面,也怕被人发现。

桥子经过平坦的大道,穿过嫩绿的草坪,一路向前。

龙一拖着渐渐冷却的心,跌倒着偷偷摸摸跟着它。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的心早已冷透时,他终于一头栽在了一座山丘后面。

过了好半天,他才从昏死中苏醒,如同将死的野狗,机械地挥动双手,机械地蠕动双腿,最后一头趴在湿漉漉的山顶的土坡上。

该死的喇叭声停了。轿子也停了!送亲的人也停了!

那是一栋高大、气势磅礴、很能凸显新郎家身份地位的绿色别墅。

哈!多么热闹!多么喜庆啊!原来,这场婚礼,有这么多人在吃席!

这位漂亮的新娘,让人羡慕的新娘,你不要哭,不要迷茫,你很幸福,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你的心向着太阳,你的脸向着光芒。

笑吧!美丽的微笑,只属于你。

让龙一魂牵梦绕的女孩儿啊,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可爱而害羞,温柔而善良。

当她跨进那扇高贵的门槛,成为别人的妻子后,就再也不是龙一的梦中情人了。

从今以后,再也看不到她那美丽、让人着迷的脸蛋了,甚至连她这个人也会渐渐模糊,从他的梦里彻底消失!

龙一用手捂着阵阵绞痛的胸口,慢慢转过身,仰躺着看着黑压压向他扑过来的松树林……一只蚂蚁从蜘蛛网上挣脱,落到了他脸上,很快就被他的泪水淹死了。他的内心是多么渴望有一个洋溢着幸福酒窝的人陪伴!

大地和高耸入云的树木在微微抽泣,留下一行行泪,比龙一更难过。是的,它们在哭,在风的伪装下嚎啕大哭……龙一听到了!

没人知道,它们为什么哭?世上有那么多人是幸福的,它们为什么哭?一两个人的悲哀……就让他们死去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没有上山,也没有下山,太阳是大家的,但它属于快乐与希望的家族,不属于悲伤与绝望。没有太阳的地方,大地只能被黑暗吞噬……

龙一醒了!

天亮了!

这样的事,越来越频繁了!

它一遍遍,一次次地在龙一的梦中挣扎。这种挣扎是被迫的挣扎,龙一改变不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十次哭泣,还是几百次哭,是在草地上哭,还是在孤谷尊拥挤杂乱的宿舍木板床上哭,还是像现在这样,在这栋破败的石崖屋顶的凉台上哭!

除了心里难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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