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生崖,崖立百丈。
崖壁上,有个巨大崖刻,外层像朵火焰,里层依稀是片树叶,当中又依稀分布许多凹点,乍看之下,好似孩童涂鸦,细细分辨,一切浑然一体,有种说不出的神韵,很是奇妙。
崖前,柳河静静流淌而过,波光粼粼,一些民居临河而建,大多立着客栈、食坊等招牌,人来人往,鲜衣宝马,十分热闹。
河傍几十步处,一个院落亩许大小,白墙红檐,细竹沙沙,藤蔓爬上人高墙头,吐露新芽,开着紫白小花。
院落不大,门楼不小,镏金牌扁写着“回生居”三字,联提“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人睡月明中”,如此恬静幽远的文字,却笔走龙蛇,细处似钩,宽处如剑,铿锵激烈,这便是久负盛名的回生联。
回生居,困于空间,没有花间存榭、水中有亭的景观,不过一幢三层小楼,一处会客专用的廊房,院中葡萄架,小水池,细竹配桃桔,依次错落,相映成趣。
水池旁,一个小女孩坐在矮木墩上,四五岁光景,头戴一对缕纹圆冠,丸发白袄,愈发衬得圆脸粉嘟嘟,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小女孩一手握着钓杆,另一手托着下巴,小脑袋不时转向廊房与小楼,无精打采,嘴里不停念叨:“小鱼,小鱼,快上钩,再不听话,我晚上偷偷过来,把你们全抓去喂野猫。”
时近晌午,廊房中时有佳句传出,斗诗正浓,喝彩声此起彼伏。
小女孩大眼珠滴溜溜转动,快速扫过小楼,乘着又一阵喝彩声,小拳头凌空击向水池。
水池哗的炸起水柱,五尾江白鱼飞上半空,两指粗细,摇头摆尾。
小女孩纵跳而起,胖胖小手连连拨动,将五尾江白鱼投入池边小鱼缸,而后脚尖点水,退回池边,身上滴水不沾,轻盈若小仙子。
悄悄看眼小楼,小女孩吐舌头扮鬼脸,十分得意,又抬头看过暖日位置,坐回矮木墩继续垂钓,装作无精打采。
小楼大厅靠窗处,一老一少隔案而坐。
年少者二十出头,一袭青衫,身子清瘦,长发披肩,对面是个粗衣老农夫,背峰佝偻,面色灰暗,气血衰败。
青年在给老农夫号脉,双目轻阖,久久无声,老农夫道:“央神医,老头子昨日上山挑了担柴,兴许是太重,伤了身子骨,回家后就全身酸痛,气喘难眠,要是太麻烦……”
李央睁开双眼,语速极慢,不急不缓:“阿公,不麻烦的,确实只是过渡劳损,容我往水中施个回生印,你带回去,半日内喝完,再劳驾多来两天,便能大好。”
说完,对着案上装满清水的竹筒,李央运指如飞,双掌时而交击,时而分离,霎那间,掌指完成近百个曲伸动作。
透过穿窗而入的暖阳,竹筒顶上先凝一片巴掌大绿叶,绿叶外围再生一圈红焰。
符纹形似远处回生崖崖刻,却似是而非,指肚般厚实,细细分辩,由三层相同的符纹重叠构筑,浑然一体。
绿叶为材,红焰为火,绿叶快速燃烧,往竹孔内滴落汁液。
绿叶烧完,十几滴翠绿汁液落下,竹筒中清水变成淡绿色,散发草木芬芳,沁鼻微甜。
李央塞上木塞,递去竹筒,道:“阿婆可在?”
老农夫莫名心意,双手捧过竹筒,应道:“在的。”
“乱世守白头,最是难得,阿公稍等,给阿婆也捎份回去。”
李央依样画瓢,又用回生印做出一份。
捧过第二个竹筒,老农夫掏出一把铜钱,嗫嚅道:“老头子只有这些……回生印神仙手段,历来上门求取回生灵水者,最低一两银子,可老头子全家泥腿子,没甚本事,宰子们养活妻女尚且艰难,还要靠我们老头子时常接济……”
“阿公,我这的规矩,你应该听说过。举手之劳罢了,您收起来吧。”
“若是分文不收,老头子明日就不敢来了。”
李央伸手过去,各取一枚铜板和刀币,笑道:“够了。”
老农夫看去,李央重重点头,老农夫这才收起剩余铜钱,道:“央神医心善,愿您安康福寿,长命百岁……不,三百岁。”
老农夫千恩万谢,出门而去。
“长命百岁吗?”
李央低头看着椅上右脚,自嘲而笑,右脚只生长到左腿膝盖住。
转而,李央盯着手上两枚铜钱,皱眉:“铜板越发薄了,难怪坊间戏称赵半钱,以至前朝刀币仍在市面流通,屡禁不止……大赵纠结灵派、元宗,请动半国修行者推翻前朝,建国整整十五年,可这赵半钱,由小见大啊,唉!”
老菜农出门十多步,院中小女孩捧着鱼缸,迎面而来,脆声道:“阿公慢走。”
小女孩粉雕玉琢,模样可人,老菜农难忍心中喜爱,伸手欲摸,小女孩也不躲闪,只是乖巧站着。
“小小姐好。”
老菜农,终是自恃身份,踌躇着缩手,小步离去。
“哥,哥,你看,我钓齐十只鱼啦。”小女孩跑进大厅,将鱼缸放在医案上。
“今天怎这么快?”
李央狐疑,数过鱼缸里小鱼,陡然道:“千胧,过来让我闻闻双手。”
李千胧嗖的一声,双手藏在背后,讷讷道:“你干嘛闻手?”
“钝针鱼钩,没有倒刺,我昨天特意让你把鱼缸放在两丈外,刚好方便将钓到的小鱼甩进去,就是为了防你偷奸耍滑。”李央面无表情。
“你……你是坏蛋。”李千胧大窘。
“再不磨磨性子,你都要上天了。”
李央冷笑道:“一旦出门,你就撒欢浪成狗。掏窝摸鱼,射鸟打兽,附近百十里地,除了那几只你斗不过的灵兽,还有没祸害到的地方吗?娘和哥哥千捂万捂,现在怕是快连傻子也猜到你早已成功启灵,是个修行者。”
李千胧更窘,嘴上却反驳道:“娘亲说世事纷乱,适当露些武力,才好自保。”
“搬起脸庞大石头,随手扔出十来丈,砸得漫山窟窿眼儿,这叫适当露些武力?娘还说了什么?”李央面沉如水。
李千胧胆怯低头,结结巴巴道:“娘亲还说你经历过最黑暗的旧朝,最混乱的新朝,不仅脸黑,心更黑,不能学你……她说就我一个宝贝女儿,没给你应有的快乐童年,但一定要还我一个。”
“合着成天监督你练功,就我一个唱白脸当坏人,她倒是懂得讨巧。”
李央底儿黑的脸色更黑了,半晌,语重心长道:“娘成天笑脸对人,却是埋藏着太多心事,多有不甘。我是残废,有心无力,可你不一样。你一岁半启灵,先天灵体,世所罕见,修行速度极快,要尽快跨过灵门三境,成为元符师,甚至是大元符师,帮娘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解开心结。”
“人不能始终为仇恨而活,天地很广,世界很大。娘年岁大了,哥哥身体孱弱,自己不行,唯有希望你能带娘出去,心无旁鹜的,用脚步丈量世界,阅尽人间风景。”
“哥,我错了。”李千胧望着桌上的戒尺,伸出双手,准备老老实实挨罚。
“哥不是一直打屁股吗?只有娘才用戒尺打手心。”李央惊愕。
“娘亲说女孩子屁股,不能让臭男人摸的。”李千胧摇头。
“我是你亲哥。”李央额头青筋直跳。
“那是臭流氓行径,娘亲说亲哥也不行。”李千胧认真回答。
“你是听娘亲,还是哥哥的?”李央黑脸彻底变黑,黑如锅底。
李千胧看看戒尺,又看看李央魔爪,侧头想了想,嗒嗒绕过医案,撅起肥嘟嘟的小屁股。
“啪!”
李央得偿所愿,边打边说:“世事纷乱,江湖险恶,修行界更险恶。加入修行门派,除了打架打输时能呼啦啦喊上一帮人,再打输还能叫老的外,剩下就全是责任了。定期上贡灵药宝物,养肥那些二世祖不说,还要不时前往各大秘境险地,为门中长辈寻找高阶药材,凶险至极,所以这门派是万万不能进的。”
“娘坑蒙拐骗……呃,每月举办诗会和书画会,用流山雾隐图为诱饵,以彩头为名,与人对赌……你哥我卖回生水,每日最低也总有几十两银子进账。我们这么劳心劳力,去黑市鬼市给你买修炼功法和符术秘笈,不计代价,偏偏你还练功偷懒,连钓个鱼,磨磨性子,都敢给我偷奸耍滑。说,错是没错?”
“哥,我错了。”
李千胧背对着他,嘴上呼天喊地,心下却道:“打归打,又摸又捏算咋回事,娘亲说的没错,哥哥果然臭流氓,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