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佩珠心中恰似打翻了五味罐,昔日情景宛如潮水,一一涌上心头。当年他重伤昏迷时的呢喃,当日婚礼上见到赤练时的失神,虽然事隔多年,现在想起,依然历历在目。只怕直到今天,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还是比不上赤练的吧?
神伤之间,只听到赤练软语娇声地说道:“好可爱的孩子!是你和子房哥生的吧,给我抱抱成么?”
叶佩珠心中一懔。她所认识的赤练是个明慧到近乎狡猾的女人,想必此次一定不是偶然路过探望旧友,若是让她抱走曼儿,不知会出什么岔子。她动念也快,手上暗中用力,对女儿轻捏了一把。
曼儿一疼,哇哇大哭,叶佩珠一面哄着,一面向赤练致歉:“孩子怕生,不肯别人抱呢。”赤练笑笑,也就作罢了。
来者是客,不管叶佩珠心里是不是欢迎赤练,面上的礼数却不能缺少,便邀她进屋歇息。赤练随她进来,抬眼看时,见到屋舍布置甚少,但不显简陋,只觉简约,美中不足的是随处可见的书卷,使得本来挺整洁的屋子堆放得甚是混乱。
“怎么不收收?”赤练指着一卷书简笑问。
“这些书都放在子房最顺手的地方,要是收拾了,他找起来反倒麻烦。姐姐喝水。”叶佩珠端了碗水过来。赤练谢过,轻轻呡了一口就放下了。
二女话话家常,不觉近午,叶佩珠去准备午饭。赤练本想帮忙,叶佩珠忙道:“姐姐是客人,怎么能做这些粗活呢?”
赤练冷冷一笑:“妹妹该不是怕我在饭菜里做手脚吧?”
叶佩珠被她说破心思,却毫不慌张,只淡淡一笑,道:“姐姐这般聪慧的人物,若真要下毒,我母女此刻哪里还有命在?至多至多不过是以我母女为质,牵制子房罢了。姐姐,我不瞒你,子房是软硬不吃的性子,你只消和他实话实说,他自有权衡,用不着使什么下作手段。”
她拿这话一堵,赤练便有害人之心,也不会做无谓之举。
正说话间,一声脆响飞了进来:“娘!”四岁的张辟疆小鸟一样地扑向娘亲,拉着娘亲衣裳下摆撒娇:“娘!抱抱!”叶佩珠将女儿换到左手抱着,右臂弯曲,勾起了张辟疆。她自幼习武,力气比寻常女子大得多,虽然抱着两个孩子,却也不觉辛苦。
“爹爹呢?”叶佩珠问小儿子。
张辟疆挣扎下地,拖着娘的衣裳往外跑,朝门外脆生生地喊道:“爹爹!”
刘光牵着长子张不疑正往屋里走,听小儿子喊他,不由笑骂一句:“小坏蛋……”
话音未落,抬眼便看见了那位亭亭玉立的朱衣美人,霎时心头巨震,五味杂陈。相识、仰慕、痴心、离别,曾经的曾经,过去的过去,一幕一幕,尽上心头。
待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想说两句时,头脑里却已一片空白,喉头亦是干涩无比,半点声音也发不出。良久,他才涩声道:“赤练姑娘,或者,我该称你作卫夫人了吧?”
从练儿到赤练姑娘,再到卫夫人,三个称呼一个比一个生分,却分明欲盖弥彰。赤练只是大方地笑笑,并没有否认“卫夫人”这个说法:“子房哥怎么叫都好。我不瞒你,这次我来,是请你出山相助的。”
她巧笑嫣然,一双妙目更有勾魂摄魄之能,刘光与她双眸一对,心神不由一荡,亏得叶佩珠咳嗽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心中暗道惭愧,已经三十几岁有家有室的人了,定力还这么差。
“都站在门口干嘛,进来说啊。”叶佩珠笑道。她瞪刘光一眼,旋即恢复笑容,接过他手中书简放好。
饭罢,叶佩珠打发两个儿子出去玩耍,自己收拾厨房,特意留刘光和赤练独处。她心里清楚,遮遮掩掩的反显小器,不如让他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早早了断。以她的武功,虽然身在厨房,要听清他们说什么也不是难事,但总是不好。叶佩珠摇摇头,气沉丹田,断绝杂念,却是努力不去听。
在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后,是刘光先开的口:“是卫庄大人要你来的吗?”赤练轻笑着摇头:“他不知道,是我自作主张。”
紧接着肃声道:“子房哥,你隐居下邳已经十年了,还要等到几时?如今嬴政已死,扶苏蒙恬自尽,已是自毁长城。新君胡亥宠信赵高,荒淫无度,四方诸侯揭竿而起,不正是我们复兴大韩的良机吗?”她因为激动,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白玉般的脸上也泛着一种特殊的珊瑚之色,更添艳丽。
而此时的刘光,竟丝毫没有为她的美色所动,只是专注于那个十年来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的问题:是时候了吗?
十年前,虞恨曾经提醒他,要等荧惑守心之后,天下方有剧变。年轻气盛的他当时只把虞恨的话当成了阴阳家的无稽之谈,妄想通过博浪沙刺秦,提前结束秦国的统治,可是失败了,败得很惨,惨到他甚至几度想要轻生。如今十年过去了,虞恨的预言竟真的一一应验。
秦始皇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有人在那块陨石上刻下了“始皇帝死而地分”
——其实不能排除刻字的那个就是虞恨或者阴阳家其他什么人。后来嬴政听说了,派御史前去挨家查问,没有人认罪,于是把居住在那块石头周围的人全部抓来杀了,焚毁了那块陨石。然而这些不过是嬴政自欺欺人罢了,没过多久他就死在沙丘。
刘光还清楚地记得,当他确认了嬴政的死讯时,那种被狂喜和失落层层包裹的感觉。灭我国家、毁我宗庙、害我亲戚、坏我前程的罪魁祸首死了!终于死了!这样的突然,这样的毫无徵兆!不久前这个自称祖龙的人不是还到处找长生不老药,企图与天地同寿吗?
他死了,死了啊!带着他那长生不老帝位永传的千秋大梦,带着一身难以掩盖的腐臭,躺进了骊山下那座几十万民工修筑了三十多年的地下宫殿中去了!刘光只觉得心里一轻,但很快更重的石头就压了上来:新君是胡亥,不是那个众望所归的扶苏,天下又该大乱了罢。
他的国家是因为战乱而毁的,他的亲人是因为战乱而亡的,他心里比谁都更厌恶战争,但是要复兴大韩,就不能不打战。这个道理他明白,想必六国贵胄们也明白,只是不知道是谁会第一个站出来,举起反秦的大旗,燃起一路烽烟。
虽是晨时,但紧闭门窗,屋内光线仍很昏暗。屋中点着遗香,虽然极是馥郁浓浓,合了堂上那位品位很重的老者心意,却难让堂下五位年轻貌美的女子适应。她们久伫其中,麝气扑鼻,不禁平添了心头的沉重。
手指轮番上下,敲在案上,沉闷的声响,竟使人感觉像是叩在心头一般。
有人额头滑下一滴汗,落在地板发出“滴哒”一声。
“哼。”
席坐于案后的高陵君显怅然一口气吐出,随手将一卷名册放在案上。“……再无办法了——事已至此,你们便回去整理行装,准备上路吧。”
有人从高陵君的叹息中听出了惋惜之情,立即伏在地上放声哭出……
“大人,求您放婢一条生路!”一人如此,其他人立即随之伏地,同声哭求。
屋内的沉静被几个女子哭哭啼啼的吵闹声打破。高陵君向后仰身,然后默默合上眼睛。疲惫不堪。他皱紧眉头,苍老的嘴角绷起一丝不快之意……
“给我退下。”
虽并不凌厉,但强硬的口吻不容她们侥幸。偷偷抬眼,仍看不清高陵君隐在暗中的神色。罢了……即便不见真意,可是那番黑暗中的默然已经意味着一切。
于是她们领会大人的意味,哭声暂滞,纷纷起身,然后推门鱼贯而出……
五人之中走在最后的一名灰衣女子低垂着头出门。在这短暂却令人窒息的须臾,她始终都未抬过眼睑,抑或为自己未来的命运开一次口……
其实如此反应,诸人都对其习以为常了。她素来如此的——从齐国一路来到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与她成功交流过,她总是默默居于马车一角,将自己的头抵在膝头,一言不发,眼神暗然无物。
若不是到达定陶时她走到官员面前轻轻开口报了自己的名字,那么恐怕余人早都会将她视作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女了。
如今面临着被打返齐国、前途未卜希望渺茫的将来,诸女子都在不顾姿仪的哭闹,惟独只有她……无神的眼中,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落在最后一个,她慢慢走出门去,却适逢有人入门。如此一来,去路被堵,她抬起头——粗布料的衣袖被捋到了臂肘上,袖口磨得粗糙,下颔一颤,被额前几缕乱发遮住的眼睛,恍神一瞬。
这不正是高陵君的仆从……惠儿么。
只是来去匆匆的刹那间,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锐意。在她让开惠儿一侧瘦弱单薄的肩膀时,她的嘴型无声变化……
惠儿只匆匆瞥她一眼,便调开了头,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见到一般。
屋门重掩,最后一缕阳光退步于门外,惠儿俯下头,发丝遮在眼前,而发后她的目光,在即将迎对高陵君前,重又变得沉默暗淡下来。
……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阳光愈发刺眼起来。
在后院,这无人理会的地方,有个瘦弱的身影从低低矮矮的下人卧房中推门而出,手中吃力地端着一盆刚洗完还湿乎乎的衣物……惠儿连忙把盆放在几杆木头支撑的衣架下,似乎松了口气,便提起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高陵君人已年迈,身边大事小情总少不了有人从旁服侍,而他却又衷于仆从中这个惠儿的周到入微,虽人沉默寡言,但极是合他心意。
自然而然地,能用到惠儿的地方也多了不少。必然地,主人向来只能看到仆人能做出多少事,而从不关心仆人是否已经疲倦,加之他频繁留惠儿于身边,所以……惠儿能像现在这般远离他身边,做一些像洗洗衣物这样的事情,对其来说已经算是一种休息和恩惠了。
虽是晨时,但紧闭门窗,屋内光线仍很昏暗。屋中点着遗香,虽然极是馥郁浓浓,合了堂上那位品位很重的老者心意,却难让堂下五位年轻貌美的女子适应。她们久伫其中,麝气扑鼻,不禁平添了心头的沉重。
手指轮番上下,敲在案上,沉闷的声响,竟使人感觉像是叩在心头一般。
有人额头滑下一滴汗,落在地板发出“滴哒”一声。
“哼。”
席坐于案后的高陵君显怅然一口气吐出,随手将一卷名册放在案上。“……再无办法了——事已至此,你们便回去整理行装,准备上路吧。”
有人从高陵君的叹息中听出了惋惜之情,立即伏在地上放声哭出……
“大人,求您放婢一条生路!”一人如此,其他人立即随之伏地,同声哭求。
屋内的沉静被几个女子哭哭啼啼的吵闹声打破。高陵君向后仰身,然后默默合上眼睛。疲惫不堪。他皱紧眉头,苍老的嘴角绷起一丝不快之意……
“给我退下。”
虽并不凌厉,但强硬的口吻不容她们侥幸。偷偷抬眼,仍看不清高陵君隐在暗中的神色。罢了……即便不见真意,可是那番黑暗中的默然已经意味着一切。
于是她们领会大人的意味,哭声暂滞,纷纷起身,然后推门鱼贯而出……
五人之中走在最后的一名灰衣女子低垂着头出门。在这短暂却令人窒息的须臾,她始终都未抬过眼睑,抑或为自己未来的命运开一次口……
其实如此反应,诸人都对其习以为常了。她素来如此的——从齐国一路来到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与她成功交流过,她总是默默居于马车一角。
将自己的头抵在膝头,一言不发,眼神暗然无物。若不是到达定陶时她走到官员面前轻轻开口报了自己的名字,那么恐怕余人早都会将她视作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女了。
如今面临着被打返齐国、前途未卜希望渺茫的将来,诸女子都在不顾姿仪的哭闹,惟独只有她……无神的眼中,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落在最后一个,她慢慢走出门去,却适逢有人入门。如此一来,去路被堵,她抬起头——粗布料的衣袖被捋到了臂肘上,袖口磨得粗糙,下颔一颤,被额前几缕乱发遮住的眼睛,恍神一瞬。
这不正是高陵君的仆从……惠儿么。
只是来去匆匆的刹那间,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锐意。在她让开惠儿一侧瘦弱单薄的肩膀时,她的嘴型无声变化……
惠儿只匆匆瞥她一眼,便调开了头,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见到一般。
屋门重掩,最后一缕阳光退步于门外,惠儿俯下头,发丝遮在眼前,而发后她的目光,在即将迎对高陵君前,重又变得沉默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