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的记忆 第57章 1979年高考报名

作者:刘宪华 分类: 更新时间:2024-04-21 15:0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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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我妻赵景智是唯一通过恢复高考走出这个小乡村的人,也是我们这个村子的骄傲。而我只是一个社来社去国家不给分配工作的师范毕业生。1978年12月份我们这届毕业生分配工作,我却被踢到龙华铁厂成为一名工人,内心不服,又参加了1979年的高考,高考上线,我给景县教育局长郭书香写信说:如果我不去上大学,能不能返回教育?过了几天,就接到返回教育的通知,到教育局报到那天,领导问我想去哪里,我说,回洚河流代庄中学吧。那时的政策是不许回本公社的。领导却直接开了调令,我如愿回到本公社中学。那年她刚师范毕业,这个一直让我仰视,从来不敢正视一眼的漂亮女孩,竟然看中了我这个当年挖大河、喂牲口的臭小子。

订婚那天,她说:不要别人去,就咱俩去。那时订婚是男方要给女方买一些东西的。我穿着一身满是尘土和油腻的绿色棉大衣,和她一起去了县城。路上刮着风,尘土满天飞。她说:你头里走,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到了县城那个唯一的商店门前,她说:你把钱包给我,我自己去买,你就在门口等着,不要进去。我把仅有二十元的钱包递给她。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却用这钱给我买了一件棉衣,自己没有花一分钱。回到家,爸爸向我发脾气:人家没有花咱一分钱,反而这钱叫你花了,你小子不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吗?!不管爸爸怎么喊怎么叫,我一声不吭。

结婚后的第一个麦熟,刚刚分了地,我们家人多,早早就把麦子割完了。爸爸大声地对大妹小妹喊:去,跟你小哥小嫂,到你小嫂家的地里割,又对二哥喊,去,你也去。二哥三十四五岁,也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了,很不好意思去。爸爸喊:还愣着干嘛,去呀!爸爸涨红着脸,显示着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自豪和骄傲。

我回到代庄中学,也把她从外公社的一所小学调回本公社中学。我们一起在这里教学的时光,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温馨的回忆了。那个夏天,知了一声声长鸣。夜降临了,我抱着女儿,坐在石桌旁看书。几块砖摞在一起,砖的上面,放张报纸,这就是一个凳子。石桌也没有腿,几块砖头撑起来。绿绿的小草乐了,把鲜嫩的肥大的叶子撑起来,贪婪地喝起上天赐给的露水。旁边园子的菜也高兴了,飘起韭菜的花香,茴香的清纯。花蝴蝶飞过来,舞动着宽大的翅膀,嗡嗡地唱着歌。躲在豆角下的虫儿也跟着叫起来。女儿漂亮的,讨人喜爱的小脸笑起来,活泼爱动的小腿和小手动起来。女儿说:爸爸,去捉知了滚(蝉的幼虫)。女儿一对大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小手扳着我的牙,摸着我的腮,拽着我的头发,小脚还不停地踢着我的肚子。我就拉着妻的手,抱起女儿,走向校门外。校门外是个大操场,操场里没有一个人,凉风从茫茫无边的野地里,从寂静的村子那边吹过来。操场东边是一条通向学校大门口的甬路,甬路旁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上的知了吱啦啦地叫。一声声盖满了操场,铺满了大地,在我们心里,也栽上了一朵朵亮丽的花。站在大树下,女儿拉着我的手,也拉着她妈妈的手,又蹦又跳地跑,妻对女儿说:你背一首诗,咱们就捉知了滚。女儿两脚并拢,小腿笔直,挺起小小的胸脯,腆着可爱的小脸,一双充满幻想的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望着灿烂的群星,望着月中的嫦娥,大声地背诵起唐代诗人骆宾王的诗: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女儿天籁般的童音,萦绕在校园的上空,化做一朵朵奇异的美丽的花,在我和妻的心里开放。清静的校园里,月亮挂在空中,星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小风轻轻地吹起来。我们就领着女儿,拿着手电筒,在中学校园的周围,围着一棵棵大树,从树根照到树梢。在这么神奇的夜,在这么神奇的一闪一闪的手电的光亮下,那在树身子上正在爬的知了滚,好像不怕光,越照爬得越快。女儿乐开了花:妈,那儿一个,你看,还在爬呢。妻抱着女儿走过去,拿下那个活宝贝,放在女儿的小盒里。女儿高兴地直叫:妈,又一个,在那儿趴着呢。妻高高地举起女儿。女儿自己把它拿下来,抓着自己捉的小宝贝,整个身子在她妈妈的怀里一蹿一蹿,举胳膊蹬腿,开心笑闹,大声喊叫,还摸着她妈妈的脸,搂着她妈妈的脖子,小脸蛋还不停地,在她妈妈的脸上蹭来蹭去。捉到知了滚,妻洗净,放在一个小碗里,撒上盐,第二天早晨,在锅里放上油,用微火轻轻地一炸,炸熟的知了滚,剥下皮,放到女儿的嘴里。女儿就一蹿一蹿地蹦高。

后来,我上电大专科,读函大本科,把她和孩子扔在学校。忘不了那一天,大雨过后,我的女儿和学校车志刚老师的女儿,蹦蹦跳跳跑到学校外面踩水玩。她们走哇,走哇,走进一片大水洼,女儿栽倒了,正好落入那个大猪圈,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身子就被淹没了。车老师的女儿大声哭起来:姐姐没了,姐姐没了啊!!姐姐淹死了!!快来人啊,来救姐姐呀!!啊啊啊!啊啊啊!!这叫声和哭声,惊动了大代庄在这个猪圈旁住着的一个好心的村民,她是胡秀坤的妻。她冲出家门,直接跳进那个大猪圈。猪圈的水,几乎淹没了她的身子。她的脚碰到了女儿,就一头扎到水里,抓到女儿,抱起来,爬上猪圈。

没有人看孩子,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只能把孩子送到家,让我娘照看。到了周五的下午,放了学,我们才能回家看孩子。在很远的地方,我们就看到:女儿让我娘领着,站在村口,在村南头的大柳树下,不停地向村南小桥的方向,向通向学校的那条小路张望。她的身子站得笔直,扎煞着胳膊,两只小眼睛,亮亮地闪着期望的光,身上的小红袄,在凉风中抖动着。娘穿着一件又破又旧的,斜对襟的蓝上衣,右边的袖子补着一个补丁。娘扶着她小小的肩背,也向南张望着。粗壮又高大的柳树,撑着茂密的枝叶,把他们的身影,清晰地倒影在小河里。西边的太阳,从瓦蓝的天空中,滑向村西头,眼看就要落在老榆树上。女儿问我娘:奶奶,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娘抱起女儿,擦着女儿眼角的泪水,说:来了,真的来了,你看那边路上,过来的两个人是谁呀?女儿的眼里,立刻放出亮光,挺起小身子,挣脱开我娘的怀,扎煞着细小的胳膊,迈动着小腿,小脑袋一颠一颠,嘴里哇哇地叫着,扑向她妈妈的怀抱。我一个大老爷们,热泪盈满了眼眶。妻也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抹眼帘。回到我们家的院子里,小狗跑过来,趴在我的脚下,亲切地挠着我的腿,摆着欢快的小尾巴,鸡们抖动着翅膀,满院子跑,我家的小羊,还是在南边的墙头下,高兴地吃草,抬起头,瞪着一对慈祥的小眼睛,向我哞哞地叫。妻瞅着亲切的小房子,亲切的小院子,又抱起女儿,教女儿唱《小星星》的歌。在这个亲切的家里,女儿把我摁到炕上骑大马,扑到妈妈的怀里撒娇,还在院子里高兴地追着小鸡一圈圈地跑。女儿也一手搂着妈妈的脖子,一手搂着我的脖子,问:爸爸,妈妈,你们在学校,不想我吗?我们说:想。那个想字说出来,眼角上都挂满了泪。星期一吃过早饭,我们就要回学校了。妻要先撤退,像做贼似地溜出屋,让我“殿”其后。正在睡梦中的女儿,突然光着屁股,从炕上跳下来。她看不到妈妈,突然抱住了我的大腿,拉着我的衣襟,放声大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妈妈啊,啊啊啊!爸爸不能走,不能走啊!啊啊啊!我说:娘,你把她拉开吧。我娘只好掰开她的手,生生地,把她从我的身边拉开,然后亲着她的脸,握着她的手,擦着她的泪,把她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在我娘的怀里,像个驴驹子似的,又踢又哭又叫。她,哭了一脸泪,用尽了混身的力气,挣扎着,太用力了,满身都是汗,汗水泪水一滴滴,一道道地往脚下流,往地下滚,很快就成了个水人,成了个泪人。她终于挣脱了我娘的怀,向我追过来,大声地哭叫:我要妈妈,我要爸爸!我要妈妈,我要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她一脚摔倒在地上,鼻子破了,流了一脸的血,像个无助的小鸟一样,趴在地上,扑扇着翅膀,伸出一只胳膊,还在哇哇地叫:我要妈妈,我要爸爸!我要妈妈,我要爸爸!啊啊啊!啊啊啊!这哭声和叫声,扒开了我的胸,撕烂了我的肺,掏出了我的肝,又像是一把把带血的利剑扎碎了我的心。院子里的小狗怒了,向我一声声狂吠,小羊也伤心了,抬起头,向着天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树上的麻雀也不高兴了,发出喳喳的急躁、野蛮、疯狂的叫骂声。我走出这个院子,还听到女儿哇啦哇啦的哭声。风刮过来,像是一把把的刀子扎着我的脸,剜着我流泪的眼,也把我的心一次次地掏出来,揉烂了,再塞进去。塞进去,再掏出来,一刀子一刀子地割,一口一口地咬。我推起自行车,像贼一样冲出家门,和妻一起流着满脸的泪,向学校狂奔。

她和我专心教学,都可以算得代庄中学教师中的佼佼者。

后来我进了县教育局,她跟我进了县城,在城关中学任教,年年评为优秀,成了全县初中名额很少的高职教师,生活上却让她跟着我吃尽了苦。

我们先是在教育局办公室住,后来局里不让住,就在街上租房。在乡下的学校,虽然住房条件也不算好,但毕竟有自己的宿舍,有一个小小的家啊。可是来到这县城,连个住的窝都找不到了。只有去租房,那天我找到一个小拉车,我拉着,妻推着,把我们的被褥、脸盆、煤气炉、饭锅等拉到了新租到的房前。这是南关的两间土房,没有院落。屋门是陈旧的老式木板门,裂着很多的大缝。拿了房东的钥匙,进了这个小屋子。我们开始收拾屋子。先是把屋内堆满的柴草抱出去,然后打扫屋顶。这屋子大概至少十几年没有住过人了。屋顶、墙壁都挂满了灰尘,地下被老鼠捣起的尘土,足有一尺厚。我找来一把笤帚,绑上一根棍子,找个破袄遮住头,蹬着一个破凳子,把笤帚举向房顶,哗哗地扫起来,屋顶上一层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天罗地网般地扑下来,盖住我的头,遮住我的脸,沾住我的身;一摊摊黑黑的灰尘,像一颗颗带着尾巴的小炸弹似的飞落下来,在我的头上炸开。很快,我就变成了一副令人笑断肚肠的杰作。屋顶打扫干净了,墙面打扫干净了,地面打扫干净了。她还看着我,开心地大笑。我们还没有床,便找我们村在计划局上班的赵景城帮忙,才订了一张木板床。这个时候,木板生意只有县里的木器厂一家。景城帮我买成这张床,为了让我们多省几个钱,找了好几个人,说了很多好话。他走了一个门,又一个门,进屋点头,出门微笑。买了人家的东西,好像欠下人家多大的人情似的。可惜我们再没有钱买一张书桌。只能委曲我可爱的女儿在那个床边上写作业。我们在房东家找来一个小木凳,女儿的小屁股坐在小凳上,身子趴在床边上,打开书和本,一笔一划地写起来,可能是凳子太矮,床太高,女儿太小吧,写作业时,她的嘴巴贴在了床沿上。女儿很乖,不说一句不舒服、不合适的话,更不提任何要求。屋里很冷,我看到女儿好像有点打哆嗦,可是她还是坐在那儿默默地写,时而埋头思索,时而咬咬那支短短的铅笔,时而摇摆一下头上的小辫子,时而张开嘴吹吹冻得有点红肿的小手。

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小土屋里,住了不到二十天,我们实在受不了。孟庆安校长说:你去镇中学住吧,那里还有一间我自己盖的小伙房,觉得应该能凑和。太好了,小屋很温暖,又透明。就是屋子太小了,十几平的小屋,放上一张床,还有一点点活动的地方。小屋也太矮了。进门要低头,站在屋里的地下,头刚顶不到房顶,可是站到床上,就得弯腰撅屁股了。屋里没有炉子。挨门的那个屋是李自然老师的小伙房。李老师是学校的物理教师,出了名的好人。他的小伙房和我的小屋一样大,门挨门,里面常有一堆小劈柴。这是他平时在学校的院子或在外面的路上捡来的。小屋里还有一把小斧子,捡来的木块,他都会劈好。所以点炉子的木柴是现成的。他帮我垒上炉子,然后,像个小瘦猴子一样,弯着腰,抱着一堆碎木头,钻进这个小门,帮我点炉子。炉子点着了,他就向我笑,露出满嘴的金牙。我说,谢谢李老师。他说,谢什么谢,我帮的不是你,是赵景智老师,她是这么好的人。

后来,县教育局为我们局机关人员安排了一块建房的地方。地点就在景县中学的东面,这是一块草地,绿绿的野草在这片土地上旺盛地生长着。草地上,有一两处刚刚开垦的菜园,菜园里,小蜜蜂不停地飞,辛勤地忙碌,把他们的足迹印在花上,印在草上。从这里,能看到景县中学的操场上学生们奔跑的身影,能听到,学生们郎朗的读书声。南面和东面都是一片荒地,北面是一个大沟,有黑黑的水从沟里流过,大沟往北是一望无边的绿色的庄稼地。正房是局里给我们统一盖的,钱是自己出的。正房盖好后,旁房和门楼,我们要自己去盖。没有能力的就拉个墙,盖个门楼,就算完。我却执意把南房和门楼一起盖起来,没有钱,我去借。盖房时,没有请人给盖房的做饭,是妻一个人亲自买菜,炒菜,蒸馒头。平房盖起来,装修好,我们住进去。这是结婚以来,我们第一次在县城有了自己的房。她高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走,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

再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楼房。女儿北航研究生毕业后,在BJ也有了自己的楼房,女儿和女婿有着较高的工资,我们也在离BJ很近的高碑店买了楼,有了温馨的家。女儿的孩子也不用看了,我们天天去游玩,逛公园,寻美食,游山玩水,还计划把我们国家最美的地方都看看,也到海外转一转。去年8月份,我们还去玩,她比我跑得快,山也比我爬得高。她跑着,笑着,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到处拍照。

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得了病。面对疾病,她还是充满了希望。女儿也说,我一定要治好我妈的病,最少也让她再活十年。最初双免治疗,我们用了国外最好的药,输完液就回家,效果很好,瘤小了,各项指标都正常。她非常高兴,手机在屋里哇哇地响,大声地唱。后来最后一次双免治疗回来,吃了一个药,肚子疼,住进医院,就再也没有回到这个温馨的家。我在医院陪她度过了七十多个日日夜夜,最终也没有留住她。

春节前的一个夜晚,女儿替我照顾她。晚上十点多,我走向BJ太阳园那个温馨的家。快到大门前,一群人在跳舞,明亮的月光,耀眼的灯光下,舞姿优美,舞者动情,乐音震天。我想到,妻在医院里说过,她的病好了,要去学跳舞。我想到,女儿说过,春节前,单位抓奖,她抓的奖是:许了一个愿,等妈妈的病好了,带着妈妈去旅游。又想到在医院的妻,却流了满眼的泪。走进太阳园的大院,院子里挂满了大红的灯笼,绿色的冬青上面挂满了红色的粉色的小电灯,整个院子,一座座大楼里也有了春的气息。我想,春节就要到了,在新的一年里,上帝会赐我妻幸福,给她一个新的人生吧。

可惜上帝并没有关照她,还是让她走了。新年就要过完的前几分钟,我看到医生用那个监护器打出一连串的她心脏停止跳动的长纸条,竟然还不相信她会走,还是泪流满面地抱着她的头。火化那天,我最后一次摸了下她的脸,亲了下她的额,坐车去送她。在BJ的大街上,路过一个个街道和大桥,女儿打开车窗,扔着零钱,一声声喊着:妈,一路走好!送她到了昌平火化场。做完了告别仪式,我们送她去了炉前,亲眼看着她进了火化炉。我不停地抬头向空中张望着。我看到,首都的上空,出现了一片云。那是太阳光下的祥和的云,白色的,悠悠的,似动非动,云中坐着一位传说中的菩萨一样的仙人,拥抱着我亲爱的妻,握着我爱妻的手。爱妻在向我微笑,挥着手。她平静地说:我走了,你和孩子们要好好生活,把咱家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们幸福,我在天上就幸福,你们快乐,我在天上就快乐。我从内心深处,大声呼唤她,却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看不到了........

刘宪华写于2025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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