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醒何九仔细验尸的，正是郓哥儿。
那日他见武大冲进去之后，因惧怕西门庆，赶紧撒腿跑了。第二天，就听说武大犯了心疼病，没去卖炊饼。今儿个，更是直接死了。
王婆一见这小厮，怒道：“你这猢狲，休要挑事。何大人做事，倒要你来指教。”
何九揭开布，又拿开脸上的白绢，定睛看时，却见武大狼虽脸色苍白，但神色如常，尤其嘴角还带着笑。
他全身检查了一遍，骨骼完好，皮肤上也不见有致命伤口，只是心口有一处淤青，额头有一处破皮。
“娘子，不知道这两处伤因何而来？”何九问道。
“大郎一犯疼，就狠命砸自己的心口，昨日更是疼得从床上掉下来，磕破了头皮。”
何九点点头，转身又拿出一根银针，准备试毒。
王婆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但见何九把银针分别插入咽喉、脖子、胃部、腹部，均不见其变黑，便说道：“入殓吧。”
待他把白绢盖回到武大脸上时，看到嘴角的笑，心里莫名发颤，觉得武大是在嘲笑他。
“何团头，你验仔细了么？武大不是被贼人害死的？”郓哥儿又叫起来。
王婆卷起袖子，直冲向郓哥儿，道：“今日非扯烂你这猢狲的臭嘴。”
郓哥儿怪叫着“老虔婆要杀人了”，一溜烟跑了。
潘金莲拿了一吊钱给何九，说：“劳烦大人了。”
何九接过钱，问：“何时出去？”
潘金莲想起西门庆的嘱托，道：“只三日就出殡。”
普通人家丧事一般七日，首日初敛，三日大殓，七日出殡。三日出殡是极快的。
是以何九眉头轻蹙，道：“怎么恁着急？”
潘金莲说：“家里就奴家一人，里面躺着的虽是拙夫，可也害怕。”
何九点点头，当即离去。
……
虽只三日就要出殡，但潘金莲却不愿丧事从简，尤其是在超度法事上。
我杀你，是我的福报，也是你的福报，两人彼此解脱，我就不能让你如孤魂野鬼般上路。
于是，潘金莲遣王婆从报恩寺请来六个僧人，在家里做水陆，超度武大。
第二日，僧人们五更就挑着经担来了，铺陈道场，悬挂佛像，把肃杀的武家装点得宝相庄严、肃穆异常。
和尚的到来，让清冷的武家，变得喧嚣起来。
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礼拜梁王怅请降三宝，证盟功德……
在这片随处可见黑白的世界里，在这方随处可闻佛唱的净土里，出现了一抹艳色。
那是潘金莲。
她没有披麻戴孝，也不着素服，反倒穿着一身大红的长裙，披着一件粉色的薄纱。
头上云鬟高盘，插簪贴花，层层叠翠。
山峰半隐，雪臂轻舒，玉腿招摇，一双红色丝鞋紧紧裹着三寸金莲。
唯有臂上一块黑纱，让人记得此时犹在办丧事。
有道是：本是武家未亡人，偏在灵前赛新妇。
这身装束，王婆劝不动，邻里戳脊梁，她也毫不在意。
她盘腿端坐在武大灵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悲不喜，不哭不笑，犹如老僧入定。
直到入夜，和尚请斋主拈香佥字，证盟礼佛，潘金莲才缓缓起了身。
但见眼波里，春意流转，兰花指微翘，挑动着红尘风韵。
一众和尚，何时见过这等“女菩萨”，一个个丢了佛性禅心，一个个关不住心猿意马，只想脱了这破袈裟，就地还俗去。
方才还宝相庄严的灵堂，一下子照见人间污秽。
班首轻狂，乱念佛号；
烧香行者，推倒花瓶；
秉烛头陀，错拿香盒；
长老心忙，误打徒弟；
沙弥心荡，捶打老僧；
宣盟表白，大宋国念成了大唐国，武大读成了大武。
此时的僧人，真是“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未亡人给佛祖烧了香，佥了字，礼佛完毕，看着众僧的丑态，嫣然一笑，又往那灵前端坐去也。
入夜时分，东方不败悄悄来到了武家，恰好见到此情景，不由得想起了一句古话：
一个字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是「鬼乐官」，四个字便是「色中饿鬼」。
此时的潘金莲，犹如以身饲饿鬼的佛祖，又像救苦救难的大菩萨。
东方不败见潘金莲端坐，不由自主跟着就地盘腿坐下。
于是，他“看”到了好多好多恶鬼：
恶鬼自宫以图自强；
恶鬼杀了七房小妾；
恶鬼手刃恩人童百熊；
恶鬼针杀武大郎；
……
缘何地狱里空荡荡？
恶鬼原来都在人间，人心就是那居鬼屋。
……
午夜时分，潘金莲又动了。
她踉跄着起身，走到堂前，拿起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灵。
“大郎啊，你是我潘六姐的丈夫，死后犹以‘亡夫’之名赴黄泉，此生足以无憾。”
“生前对你百般刁难、不耐、嫌弃，是因为你只配得上这些。”
“如今你已经去了，今儿个我要让你知道，你娘子真正的风姿，真正的味道，千种风情，今日便与你说。”
“好叫你晓得，你死得无怨、死得不留遗憾。”
说罢，未亡人把那灵牌倒插酥胸上，霎时，云雾遮了神秀峰，此刻风情，只为亡夫说。
在人间阴气最盛之时，谁在灵堂前肆意狂舞？
是六岁那年死了父亲的潘六儿？
是九岁那年被母亲卖了的潘六姐？
是王招宣府里艳比李师师的瘦马？
是推倒老朽张大户的侍儿？
是下嫁三寸丁谷树皮的不幸人儿？
是卖弄风骚勾搭二叔的贱人？
是茶坊通奸谋杀亲夫的淫妇？
……
谁也没有答案，但见未亡人一味疯狂地舞着。
灵堂四周的布缦后面，一顶顶发红的光脑壳，一双双睁得老大的红眼睛，一个个吞咽着唾液的喉咙，一声声粗壮的鼻息……
东方不败霍然起身。
潘金莲的容貌、身量、舞姿，无一不在向世人展示她的艳绝天下。
潘金莲之艳，让人心深处的恶鬼，再也藏不住身形。
然而，此刻她的脸上却毫无春意，一脸圣洁，一脸悲悯，氤氲的香火，弃了佛祖，只为她而缭绕。
东方不败知道，眼前之人不是他的莲弟、莲妹，也不是潘金莲、潘六姐，而是一尊——
艳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