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不见光亮,昏暗如同海底,晃动的液体带着张力,像云层,无形中有股向上的托力。
同时,却又有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拉扯着身体向下,每下沉一分,就像突破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矛盾的两股力量越发纠缠,楚源生就在中间,混沌不清。
他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衫,下身是黑色牛仔裤,整个人徐徐向下,细软的黑发随波起伏,鼻腔涌出一连串细密的泡泡,看样子就像是溺水的上班族——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还在为生计奔波,好不容易熬到了小长假,去海边玩,结果不小心被浪圈进了海底,还未来得及享受人生,人生便已经无可奈何的完结。
幻想着这样一个故事,楚源生是迷茫的,他的记忆力全部湮灭,不记得过去和现在,只知道未来可能快窒息了。
这时,楚源生无由来想起了一句话,且他的机体很快便自然而然的遵循了那句话,开始运作。
他先是在大脑中模拟出了一个绝对空荡的房间,随后给房间加了一扇门,视角变成第一人称,视线随之来到门前,他要推开那扇门,并同时想起门内的一件东西,设定便是如此,他只有想起门内屋中的一件物品,他才能推开那扇门。
楚源生冥思苦想,最终轻轻一推,那扇门开了。
门开的同时,楚源生也醒了过来。
他没有在尽力呼吸,挣扎,或者做出什么别的举动,只是望着幽深的海底,便自然上升。
这一切都不是梦,但也不真实。
这种状态名叫Dark All In,深度潜入,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这种状态又被称作抛物入梦,古时候有个跟它很类似的词语,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者说睹物思人。而深度潜入,就是利用某个心理暗示,再加上特殊的辐射信号加持,可以做到强制入侵。
研究这项课题的学者有很多,实验者也有很多,但大多都迷失了,迷失在了自己或他人的精神世界里,就像走进了死亡谷的孩子,终其一生也找不到迷宫的出路。
和每个潜入者一样,楚源生当然也有迷失的风险,但他有其他人没有的残缺,这份残缺在上帝看来,是关上了窗子打开门的优势——他是个三体人,他的身体里有集成科技,数学这门学科是很宽泛的,但有时候也很死板,9和10的区别不会因为感性而转移,所以,楚源生很容易醒来。
深度潜入还能醒来的关键要素,是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还是要强调一点,这其实不是梦,而是精神世界,是那棵树的精神世界。
它是一个没有生命特征,没有魂态的死体,但它有精神世界,这并不冲突。
有学者说灵魂是精神世界的总结,是核心,但其实不然,每个生物都会思考,只不过有些生物思考的是如何毁灭宇宙,有些生物思考的是如何前进一毫米,思维的进程不同,代表着精神世界的广度有区别,但无论大小长短,这一过程并不需要灵魂的支撑,只有极少数高贵的生命体,才拥有魂态,魂态跟精神世界压根没有任何关系,它所涉及的领域,是格调和个性的范畴。
精神世界是由时间组成的,个体的时间,从获得诞生那一刻,到死亡,精神世界从0到1,开始构建,逐渐变大,随死即终止。
楚源生知道这些,他要做的事很简单——找到精神世界里的某个节点,从而控制住这棵树。
这一过程也许漫长,也许短暂,也许楚源生终其一生也找不到那个节点,如果找不到,那他就回不去,但值得庆幸的是,当他进入那棵树的精神世界里时,那棵树也会被拉入到这场梦中,三根藤蔓无法动弹,简时雨是安全的。
希望简时雨记得把造氧机捡起来装好,如果她会的话。
........
简时雨漠然的看着悬停在空中的那根刺枪般的藤蔓,不过一会抬起手,摸了摸。
她的手上带着防护手套,当然感觉不到那根藤蔓的温度,这一动作略显亲昵,就像抚摸自己的宠物狗,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那根藤蔓手臂般粗壮,呈现紫黑色,像年代久远的拐杖,扭曲折转处充斥一股生硬的力量,它的顶端相当尖锐,不像天然形成,倒像是人为磨砺出的钻头。
先前这根藤蔓划过她的胸前,没有刺中她的躯体,便僵在了原处,仿佛是什么一次性的道具。
为什么会突然僵住呢?
以它发动攻势时的速度,再来一击,简时雨身穿防护服,运动不便,根本来不及躲避,几乎是必死之局,但它却呆住了。
难道要把一切功劳归结于楚源生?
不,很显然他刚才就只是看着,像是舞台下的观众欣赏台上的演员,看着自己挥出那一刀,被惊羡的眼睛发亮,其余什么都没做。
简时雨看向楚源生,透过头盔的玻璃,看清里面的那张脸。
楚源生的长相是很清秀的类型,眉眼柔和,鼻梁高挑,皮肤发白,实际长得很耐看,简时雨相当颜控,但却挑不出楚源生长相的毛病,罕见的盯着看了几眼,没有青春期少女偷窥少年的腼腆羞涩,相当正大光明的直视着,甚至不害怕楚源生睁开眼睛。
瞧着瞧着,简时雨突然侧过了头,也许是她心里那个念头越发强烈,强烈到让她有些畏惧的地步,但她本身并不是接受胆怯的人,所以她干脆不去面对。
她随手拎着合金刀,垫脚研究了一下第一根藤蔓,低头研究了一下第三根藤蔓,甚至无聊到拍了几张合照,便彻底没有事做。
环顾四周,这是一片幽暗的森林,像被一场大火来回烧过四五遍,乌黑的树杈,像乌鸦的化身,遍地是枯草的尸体,它们原本腐坏,在第三根藤蔓的催化下疯狂生长,获得了短暂的生命,即兴的绽放,疯狂的起舞之后,它们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蔫坏如灰。
头盔隔绝了所有的声音,但不用思考也知道,外面一定很安静。
简时雨盯上了一株酷似桃心的枯草,看了许久,突然觉得有些饿,想回飞船,于是她再一次看向楚源生,继而转头看向了那棵树。
那是一棵普通的老树,宽一米,高大概三米有余,漆黑的树枝繁乱,但没有一片树叶,整体看上去像个弹弓,像‘Y’字母,在主杆和分叉之间,有一条缝隙。
缝隙里到底有什么?是一颗上下摆动的眼球?还是一双乌黑的爪子?亦或类似于内脏之类的器官?简时雨没有想象的兴趣,她很想抬起合金刀刺穿进去,就如同石中剑归鞘。
对,也许缝隙之间原本有一把剑,还有一个传说,只有拔出那把剑的人才能拯救这片森林。
后来,出现一个少年,拔走了那柄剑,却背叛了这片森林,害怕遭到森林的诅咒,便放了一把火,来回将它烧了四五遍。
不错,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简时雨满意的笑了起来,她抬脚将那株酷似桃心的枯草踩扁,磨灭,正享受着毁灭美好的快感,便在偶然间忽的瞥见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像猫般大小,身姿敏捷,却没有隐藏踪迹,倒像是刻意映入简时雨的眼帘。
它在树林之间跳跃,但没有远离,时不时停驻在某棵树后的阴影里,而后窜到另一处,就像是勾引猎人的猎物。
简时雨很清楚,没有猎物会主动勾引猎人,顺着鱼饵往上爬,最终只会被钓到鱼篓里。
但她现在确实很无聊,而且她也想象不出来自己在鱼篓里的样子。
于是她最后看了一眼楚源生,便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