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棠放眼看去,昏沉的光线缩小了视野,只能听到隐隐的喝呼叫骂。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布玉檀和钟忧不知斗到哪里去了。灵匹也不见踪影,倒是那只大黑犬,一直在他脚边嗅来嗅去,扯着他的裤脚,嘴里呜咽,好像要把他拖到某个地方去。
他正要举步跟去,忽听得长阶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作一片,回头一看,就见下方不见尽头的石阶上人影绰绰,高矮胖瘦,千姿万态,不知有多少‘人’往高阶宫阙而来。
“劳驾让让!”一个肩扛巨大石锤的精瘦男子在他身后瓮声瓮气的,白月棠赶紧闪到一边。那男人穿着一身短打,趿拉着草鞋,肩上的石锤大的夸张,看上去比他本人的身材还要阔上两圈。而且白月棠注意到,这男人上半边面孔扁平,到了鼻口又变的阔大。一双眼睛不在眉弓下,却生在了锁骨边上。
不过这人似乎有些畏惧那黑狗,反倒是自己往旁边绕过。
白月棠看着那人步履轻盈,一步步往阶顶走去。
再回头看,便更惊的说不出话了。
长阶上陆陆续续上来的,那有什么人呢。
摇着折扇、人立而走,一身青衣小帽,高不足一尺的狸猫。圆圆胖胖的和尚,浑身上下肤色幽沉如檀木,怀抱着一个硕大木鱼。骑着车轮大小般金蟾的青衫童子,人首羊身却顶着一副蜷曲巨角的半人半兽。背有羽翼,一半白一半黑的高挑女妖,一身宫装不伦不类。身披漆黑重甲的人俑,手里端着粗重的长槊,朔柄扫倒一个胸挂福禄挑灯的老人,引得一片责骂……
一眼看去,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形形色色,高高矮矮,没有一个是正常人形。白月棠立在阶上,反而显得十分惹眼。黑狗朝他叫了一声,也混入这股‘人流’。白月棠再想寻找布玉檀,闹哄哄、乱糟糟,那里还有踪影。
他紧紧跟上黑狗,也随着这群山魅妖鬼,往那黄瓦朱阁的宫阙走着。
高阙内遥遥传来轰隆隆的鼓声,好像响起了一连串的闷雷。
白月棠踮起脚,就看见那回翘角檐上蹲了个牛头巨兽,一身的鳞甲,那轰鸣正是从它口中发出。
鼓声一起,满阶的山魅妖鬼好像受到催促,纷纷加快步伐,匆匆向上赶去。白月棠混迹其中,被推推搡搡挤上高处平台。宫阙飞檐还离的极远,这处平台上接天阶楼阙,白玉雕琢围栏,占地广大。
正中立着一座通天人像,散发重瞳,身上披挂兽羽,凿琢的分毫毕现。
仓颉文像。
白月棠站在巨像脚下,心子怦怦跳动,感觉浑身的血要沸腾起来。那初入濮阳城的感觉再次袭来,更胜以往。
呼~
白月棠双膝跪地,粗重的喘息着。环视周围,这些山精妖鬼也像他一样,一圈圈的围着仓颉巨像匍匐在地,虔诚膜拜。
清越的鸣叫,沉闷的怒吼从昏暗的空中传来,彩羽辉煌的鸾凤,鳞爪耀目的飞龙,在巨像头顶的虚空中娇娆飞舞。
明晃晃的白光从檐阙间喷薄而出,白月棠抬眼看到朱门洞开,从中走出一黑一白两人。那两人联袂而来,倏忽就到了跟前。
左首那人一身白衣,是个长髯秃顶的老人,满脸红光,身材圆滚滚、肉墩墩,额角两边长出两道凶恶的鲜红肉瘤,仙气隐隐中透着几分凶恶。
黑衣的却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样子,身材结实瘦削,长发将要及腰,用光灿灿的金环束起,顾盼间有些羞涩。
“少陵官呐?今日别是又睡过头去了?”妖群中有声音窃窃道,却也不敢大声。
黑衣少年莞尔一笑:“那也无妨,想必诸位这一年来又有所得。那么,谁先来,这便请罢。”
他大袖一挥,地上齐刷刷的长出排排石凳、石条桌,桌上放着盛满细砂的大铜盘、算筹等一应物件。
黑犬蹭了蹭他,示意他也在那石凳上坐下。
旁边一个独目鹿角的头陀瞥了他一眼,突然叫道:“龙宰公,这家伙是新来的。不对,他是个人!”
那秃顶老翁‘咦’了一声,往白月棠投来目光。
高台上沸沸嚷嚷,一众妖魔精怪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黑衣少年拖着步子走来,向他施施然行礼:“敢问先生是何方人士?如何入得这地陵异境。”
白月棠一路走来,妖魔、精怪、异人也自见了不少,倒是没有显出被戳破的尴尬,反而淡定的摸了摸黑狗头。
黑衣少年‘哦’了一声,脸色却有些迷茫:“少陵官的朋友么?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他既然邀先生来,想必先生在数术一道上,颇有建树了。”
“数术?”白月棠看了眼手边的算筹,心里嘀咕了一句。他虽然将将要读完研究生了,但对古算学却并不有多精熟,当然像‘天元’、‘垛积’这些算学丰碑,那自然是略通的。不过想来以自己的数学水平,大抵可以应付,他心知不能露怯,当即微微点点头,“不敢妄言建树,有何见教,请先生示下。”
黑衣少年闻言大喜:“小弟虎贲郎,这位是龙宰公,我兄弟二人乃是仓颉陵护卫。只因陵中岁月难磨,我兄弟二人寄情数术之道,不料却自此沉溺。又为资质慧觉所限,难有进益。索性邀齐一百零八妖种,乔装化名,去往天下各处名师处求学。只要先生点拨对我兄弟数之一道有所增益,必有厚礼相谢。”
白月棠察言观色,发现这自称虎贲郎的少年多少有些言不由衷。他现在额头滚烫,天通果好像也失去了效力,就连神武炁也懒洋洋的,提调不起来。
心知这陵冢之内,神异莫名,这一老一少兄弟二人,看起来是个沉醉算学之道的,对自己也颇有几分礼遇。可自己也未必就敢全信,要是断言离去,看着些妖魔虎视眈眈的样子,只怕未必就能轻易走人。自己若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还是按照以往规矩来。”少年虎贲郎长袖一挥,铜盘里的砂子聚聚散散,凝成了许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