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五蠹》有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说的是王者治天下必要防范儒生与侠客,因为这二者皆有能与朝廷相抗衡的利器——文与武,因此他们才会“乱法”,才会“犯禁”。
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侠比儒还要惨,因为他们不仅在朝廷的眼中是“犯禁”的人,就是在江湖中也是难受待见之人。
江湖,是一场毫无规则的赌局,只有深谙其道才能如鱼得水。江湖中的规矩更是一场静悄悄的骗局,只要相信它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江湖不是武林,不需要遵守什么仁义道德,要的只是一个“利”字,为了这个字任何人都可以翻脸无情、不择手段。
所以,好打抱不平、不求任何回报的侠客无疑是不适合江湖的,而他们也无法在江湖中生存。
于是,当你行走在江湖上的时候,尽管随处可以听到人们用“侠士”、“少侠”、“大侠”的字眼称呼某人,但实际上这也只是称呼而已,真正的大侠已经不多见了。
他们不是白白成为江湖纷争的牺牲品,就是在江湖浪潮中背弃了自己的誓言,又或者他们早就隐于山林之中,不再过问世事。侠客遍布的江湖说到底也只不过是流传在年轻人耳边的虚幻的故事,现实中根本不存在。
说到底,侠客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才是江湖,他们无知地认为武林就是江湖,他们错误地认为行侠仗义就是江湖,他们可笑地认为恩怨情仇就是江湖,他们甚至可悲地认为正邪较量就是江湖。
如此,他们从踏入江湖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往后的人生将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悲剧,要知道,连个末流的杀手都晓得是个什么玩意儿的江湖,这些大侠用几十年甚至一生都没能认识清楚,你能奢望他们能在江湖中生存吗?
因而,“傲世狂侠”吕岩天最终惨死于相识多年的好友手里,只因对方愤恼其劝诫自己放弃和无灭门主合谋诈取洛阳首富木晋南五百万两的勾当;“一剑震神州”李奇峰在贫病交加中亡于沧州城外的一间破庙里,只因他早就将所有的钱都用去赈济灾民;“苍穹神鹰”龙飞熙故于拭尘台一役中,只因他太过仁义才被奸人算计成为江湖仇杀的牺牲品。
侠义,终究抵不过纷繁复杂的万丈红尘。
聪明如武林中的各大门派,早早地就养成了只知武林与天下,极少过问江湖事的习惯;势利如黯迎宫、巫山帮等**帮会,从事的是拿钱杀人的买卖,极少谈什么仁义道德;闲散如梦辰阁、威远镖局等,大多忙于经营自家产业,锦衣玉食的生活之下更是严禁弟子介入江湖纷争。
侠义之道,已然濒于崩毁。
因此,像慕容逸尘这样侠味儿十足、爱管闲事的“少侠”在当下的江湖上可谓是极其稀有,任谁看了都得笑话他是个傻冒儿。
这也难怪,谁会大咧咧地替个素不相识,又身负杀人盗宝等罪名的凶手强出头呢?万一这人真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呢?
这不是傻是什么?
慕容逸尘傻得真是令人无语。
可惜他自己并不觉得。
青山苍翠间,一辆马车跟随着前方的马队正在迅速地驶向苗疆,马车里坐着几个人,分别是慕容逸尘、慧见、燕氏兄妹以及在客栈里仗义执言的苗家女子,几人正靠坐在一起谈论着青龙山庄里的那桩悬案。
万般皆是缘,此时的慕容逸尘也开始觉得世间的缘当真是妙不可言的,就在几天之前,相互间还毫不相识的人竟会在眼下同坐在一辆马车上,而在这之前谁又猜得到此情此景呢?若说这不是一种缘,那么世间就没有任何事可以称作“缘”了。
想想倒也有趣。
慕容逸尘不免对自己为燕氏兄妹出头的事感到庆幸,要知道,正是他路见不平的挺身而出才使他趁机从君韶歌的押解中逃离了出来,每每想象到君韶歌发现自己不见后可能出现的表情,他总是会调皮地暗暗发笑。
这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数日前,慕容逸尘随着君韶歌踏上了回家的路。但是,在少年的心中,闯荡江湖才是他的梦想,尽管有了那么危险的经历,然而刚刚伤愈的他还根本不想回到那个温馨舒适的“牢笼”里,只是因为碍于君韶歌的情面,才不得不装出一副游子思乡欲归的样子。实际上,君韶歌早就猜到他揣着什么样的小心思,所以慕容逸尘无论吃饭也好睡觉也好,即便是他上茅房都逃不过君韶歌暗中盯着他的双眼。就这样,从桃源谷到“福悦客栈”,慕容逸尘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逃跑机会,每次只要他露出点开溜的迹象都会被君韶歌不动声色地挡住,而君韶歌也总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并不对他加以点破。
可这么藏着掖着也不是办法啊!
但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没有。
所以,慕容逸尘对逃跑的事渐渐死心了,取代逃跑念头的是他开始回想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其实疗伤的那些日子,他根本没有好好想想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好动的他每日里都在想象着伤愈之后的自己要如何在江湖上继续闯荡。
可现在,即将要被“押送”回家的他自然是无法再继续闯荡江湖了,于是他不得不平静了下来。
人一旦平静下来,有些事就会慢慢地想通了,对于任性的慕容逸尘来说也是这样。
从小到大,他其实并未真正涉足过江湖。江湖,说到底只是他憧憬的一个理想之乡,真正的江湖究竟怎样他并不知道。就拿此次的经历而言,真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事,如果自己的本事差上那么几分,又或者没能遇上黄衣人和君韶歌的话,那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想想自己在临川李家第一次被迫杀死那么多人的场景,慕容逸尘直到今日还隐隐地觉得恐惧,那一夜,尸首遍地,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身上尽管挂着几处刀伤,但真正令他濒于崩溃的还是他自己杀了这么多人的事实。尽管他出自武林世家,知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尽管他所杀死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暴徒,但是对于太过年轻的慕容逸尘而言,杀人的事还是令他难以接受,提着沾满鲜血的剑、踉踉跄跄站在李家庭院里的他真觉得自己和那些黑衣人没什么分别,简直都是一群恶徒。如果不是因为身边小孩儿的哭喊让他稍微清醒的话,恐怕他不会疯掉也会因为极度的内疚当场挥剑自刎。
看着那个已经成为孤儿的小孩儿,慕容逸尘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但他在心里却暗暗地告诉自己:慕容逸尘,你要坚强,就算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你也要坚强。
那一夜,他流尽了一个少年最后的软弱的眼泪。
也许我们眼中的慕容逸尘仍显得稚嫩,那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在他带着那孩子离开岳阳之后的一路上所遭受的磨难,他对梁孤鸿和君韶歌述说那段经历时似乎只是一带而过,实则其间确是凶险无比:伪装成商贩的刺客、茶水中投毒的伎俩、密林中埋伏的杀手……这一路上的遭遇并不比任何江湖人遇到的少,少年的那颗稚嫩的心也在这些磨砺中渐渐成长。
或许他的沉稳有时仍掩盖不住小孩子的心性,但是无可厚非的是,慕容逸尘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对江湖空抱一腔热情的少年了,所以,期待着再次踏上江湖路的慕容逸尘不再怀着对江湖的种种游玩心态,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探索之心。
江湖,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慕容逸尘突然觉得江湖对于自己来说真的很陌生,陌生到江湖从来就不是自己听到或是想到的样子,所以他一定要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湖。
他不是不想家,事实上这一路上几次死里逃生,他越来越觉得家才是真正幸福温暖的地方,有好几次他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到家中,扑进爹娘的怀里再也不离开,他也时常在想如果能平安回到家中,他以后一定会好好听大哥的话,一定不会再对二哥冷嘲热讽,一定会少让姐姐操心。只是他真的好想知道,这充满着无限浪潮的江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只是君韶歌太为他着想,担心他一个人在江湖上乱跑有个不测,所以就板起脸押着他回慕容山庄,他试了几次没能逃走,索性也就放弃了逃跑的念头,毕竟,回家也是不错的选择呀!
直至在“福悦客栈”里目睹燕氏兄妹遭人围攻时,他才再次产生了闯荡江湖的想法。
江湖是这样的吗?这样的江湖……这样的江湖……
慕容逸尘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
燕抒义杀人与否、盗走“潜龙勿用”与否,他并不清楚,他所知道的一些事也是通过燕氏兄妹和众人争论得来的,按理说,在这种是非难辨的时候很少有人会选择为一个嫌犯出头,可是慕容逸尘却选择了执意相信燕氏兄妹。
诚然,面对着高手云集的江湖群豪,燕氏兄妹的确下了重手,但在慕容逸尘看来他兄妹二人却是迫不得已才选择这样做。这并非是因为他嗜血,而是因为这种我不杀人人杀我的两难境地他已经经历了数场,对于慕容逸尘来说,这世上有一些人是不可理喻的,他们一旦动手就狠辣无比,面对这种人已经无法用仁义道德来劝解,只能与之全力相博,这也就意味着不得不下重手,否则下一刻倒在剑下的就是自己。客栈里的江湖人,他们的下手之重在慕容逸尘看来较之那些黑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凶恶、冷酷深深地刺痛了慕容逸尘。
江湖,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暴徒与主持正义的人毫无分别吗?
于是,他冲了出去,速度之快竟连君韶歌也未能及时拦下。
挺身而出,义正词严,那些久经风浪的老江湖们都不由得为之语塞,君韶歌本来举起的左手也重新放了下来。
或许,慕容逸尘的言行再次触动了他心底的某些回忆,不然,他又为什么没去阻拦这个冲动的少年去做想要做的事呢?
慕容逸尘的确又一次像个小孩子似的过于冲动,他甚至没有好好地考虑一下眼前的局势就贸然冲上前去,当然,因为有君韶歌在身旁,他的胆子也大了不少,但是他这么做的后果仍然会很麻烦,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确实做的不应该。
但是,他真的做错了吗?
慕容逸尘在冲上前去的一刻心底也涌起了这样的疑问,但随即发生的事已经容不得他细想,他甚至忽略了站在客栈一角的那个年轻公子,只顾得与众人唇枪舌战,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一直都在躲着这位老熟人,也没顾及到那位公子一直为他捏了一把汗。要知道,若非担心慕容逸尘的身份被鲁先生等人知道后会引起的**烦,那人绝不会只是站在角落里远瞻而不发一言的。
好在有那苗女仗义执言,慕容逸尘才觉得自己并非孤军奋战,不过他也很是好奇:这苗女与自己素不相识,为什么会出言帮助自己,难道说她认识燕氏兄妹?可是怎么看也不……
更加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群蛮不讲理的江湖群豪似乎会对楼上的女子十分畏惧,先前还是凶神恶煞似的喊打喊杀,一听到那女子的话音就立刻安静了下来,而鲁先生、凌太夫人等首脑人物,更是如同仆役一般任由那女子呼来喝去,此情此景,他就算是想也不曾想见过。
不仅如此,头戴斗笠、不想被人认出的君韶歌似乎也认识那女子,尽管他显得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上去见她。
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慕容逸尘一边小心地守护着燕氏兄妹,一边在心里暗暗嘀咕着。
就在此时,一串巨响在客栈里响起,随之而来的烟雾使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混乱之中,晕头转向的慕容逸尘突觉眼前一暗,竟是被一块巨大的黑布严严实实地罩住,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人已经置身于一辆马车上了,身边的苗家女子正在笑吟吟地向他问候着。同车的还有燕氏兄妹和一个年轻的僧人,他们尚在昏迷之中,听了那苗家女子的解释,慕容逸尘才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苗家女子虽然见到鲁先生等人对楼上的女子极为畏惧,但听那女子的口气似乎并不想介入此事,因此暗忖燕氏兄妹恐怕仍是难逃被押回青龙山庄的厄运,而慕容逸尘很可能会因多管闲事也被这些人纠缠上。于是,她兵行险招,暗中命自己的一个手下趁着鲁先生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女子身上的机会从侧窗翻身跃出,用特制的迷药迷倒了守在客栈门口的丐帮弟子,又命店内的其他苗人将随身携带的烟幕弹尽数施放。这么一来,“福悦客栈”里自然是陷入一片混乱中,紧接着,为了防止燕氏兄妹与慕容逸尘在烟雾中被其他人控制住,苗家女子情急之下叫人将本来涂有迷药、准备另作他用的两块大黑布分别掷向三人。终于,在客栈内的混乱不堪中截走了燕氏兄妹和慕容逸尘。
“那这位师傅是怎么回事儿?”慕容逸尘看了一眼兀自昏迷的年轻僧人,不解地道:“怎么连他也给截来了?”
“啊呀!别提了,”那苗家女子突然脸上一红,冲着车外笑骂道:“这群夯货连话都听不明白,我让他们用涂有迷药的黑布抛向你们三人,为的是将围在你们身旁的江湖人尽数迷倒后再裹着你们溜出来,谁知扔向你的那块布最后竟连这小师傅也给裹了进来,这群夯货情急之间也不曾细看,只顾催马驾车逃离长沙府,直至奔出十几里地才发现布里多裹了个人。”
不过这桩悬案没过多久随即宣布告破,因为那年轻僧人醒了过来。
这僧人正是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