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岩山寨距青桑峒分坛并不是很远,然而路上却要连翻几个山头,且丛林中藤萝密布,地势起伏较大,十分难走,所以这段路走起来煞是费工夫,二人紧赶了一整日也不过才翻过两个山头。
月过中天,丛林里寂静一片。
慕容逸尘和慧见围坐在火堆边上,疲倦地吃着袋子里的干粮。
又要露宿野外了,慕容逸尘不知怎地竟有些埋怨慧见。
要不是因为这和尚,自己现在还是和昨夜一样,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哪里还用露宿山林?这和尚……嗨,算了算了,自己还不是因为逃避才临时决定掺和进来的,还有什么资格去怨人家和尚?
自己呀,怎么总是这么冲动?
不过这么久了,慕容逸尘一直都很好奇慧见身上到底有什么任务。
他嘴里虽然塞满了干粮,但还是好奇地问道:“慧见师傅,你到底有什么任务啊!大老远的回到苗疆来?”
这句话其实很不礼貌,江湖上的人向来很少干涉他人门派里的事,即便是互相熟悉的友人,若非必要,轻易也不会相互询问彼此门派的事,这既是对他人门派的尊重,也是少管闲事,免得惹上麻烦的一条江湖规矩。因此,娜伊和燕氏兄妹听出慧见话中带有不太愿意透漏的口气后,就不再多问了。
可是慕容逸尘却好像还不太了解这条规矩。
当然,对面坐着的好在是慧见,若换一个人,恐怕最好的情况也是要和慕容逸尘闹得很不愉快。
慧见的脾气可是好得一塌糊涂。
不过,这又让他为难了,出家人不能打诳语,所以他不能随口乱编,但是方丈又关照过这项任务决不能对外透露,他是铁定不能向慕容逸尘说明的。然而,人家慕容公子甘愿为了保护他露宿山林,自己总不能出言搪塞吧!
慕容逸尘感到十分疑惑,事实上从长沙府到现在,他早就注意到了,只要一提及这项神秘的任务,慧见总是这副支支吾吾的神情,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莫非慧见师傅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个……”慧见搓了搓手,犹豫再三,终于叹道:“慕容公子,莫怪小僧不愿多言,实在是……实在是方丈有令,此事事关重大,且不可轻易外传,小僧……也是没有办法。”
“真是一群古古怪怪的和尚。”慕容逸尘嘴里嚼着干粮,似乎只是漠不关己地听着,然而心里则是暗暗地嘀咕着。说老实话,对这群和尚慕容逸尘可没什么好感,眼前的和尚就是个例子,虽然他身世比较可怜,但慕容逸尘却对他的懦弱和迂腐十分反感,他觉得名门正派似乎就会教出两类弟子,一类是像慧见这样的人,另一类则是恃强凌弱、眼高于顶的人。
“不就是个任务嘛!搞得神神秘秘的。”慕容逸尘心里轻哼了一声,面上则不动声色地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么在下也不便多问了。希望慧见师傅能顺利地完成此项任务,回到少林寺。”
“阿弥陀佛,小僧多谢了。”慧见急忙出言道谢,暗暗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项任务到底是怎样,休说慧见,即便是心劫也不甚明白,二人只知道竹岩山寨的“焰影斩”惹来江湖中人的觊觎,因此岩牙寨主便希望将此刀转交给少林派的事情,并不知晓“红莲孽海”及“七星璧”的事,也并不知道方丈同各位首座在菩提院里谈了什么。总之,在慧见看来,只要将“焰影斩”带回少林寺,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当然,自己也将再次阔别家乡。
家、亲人、瘟疫、行尸、无人的村寨……还有梦中的那只木偶,脑海中突然有无数的影像纷繁而至。
等等,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慧见不禁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前额,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这是因为我完全放不下家里的事吗?可是那尊木偶……
雪白的面孔,鲜红的嘴唇,还有那如毒蛇般萦绕在耳边的狞笑。
为何总如梦魇般令我想起,难道那不是一场噩梦?
慧见只觉得身上有冷汗涔出。
“喂,喂,慧见师傅,你哪里不舒服了吗?”突然发现慧见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慕容逸尘带着几分意外的语气问候着。
“噢,没关系的,”慧见勉强笑了笑,对慕容逸尘道:“可能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就会没事的。”说完,放下手里的干粮,稍稍整理了一下,便盘膝于火堆前,捻起颈上的念珠,默诵起经文来。
“休息是这个样子的吗?”看着慧见一脸的虔诚,慕容逸尘感到莫名其妙,忖道:“这和尚怎么怪怪的,难不成少林寺的人都是这样?”懒得再理慧见,慕容逸尘用一根树枝捅了捅面前的火堆,只见火星四溅,柴火烧得更加旺盛,于是便又添了些干树枝,这才将吃剩的干粮重新放回干粮袋里。
一个人的时候,烦心事最容易来侵扰。
那一袭窈窕的娇影再次从他的心头掠过,慕容逸尘又慌了神。
他怎么又……
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前,他这个懊恼啊!
“啪——”打在纸上的声音让他的思绪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
怀中还揣着两本书册,正是君韶歌赠给自己的《隐月剑经》和《玄颖记》,这可是两本武林秘籍啊!就算自己不怎么喜欢看书,可只要能不像现在这样胡思乱想,看看也无妨,再说还能多学两招,这非一举两得?想到此,他再也不管身边是否另有旁人,径直将那本《隐月剑经》掏了出来。
为什么单拿《隐月剑经》呢?
唉,当然是因为《玄颖记》他看不懂。
其实,这两本秘籍早在桃源谷的时候他就试着翻阅过,但和他对待别的书一样,仅仅是翻动几页之后就没了兴趣。若非君韶歌隔三差五问他看得怎么样,估计他再也不会翻动它们,饶是如此,他也只挑能够容易看进去的《隐月剑经》来敷衍君韶歌,每当君韶歌询问他看得怎样时,他就故意拣书中几处内容向君韶歌发问,装得像个爱学习的学生似的。好在这两部书里记载的武功都十分精深,连君韶歌也觉得有些地方过于艰难,因此也就没发现他的伪装。后来,慕容逸尘和娜伊等人遇见后,由于摆脱了君韶歌的“羁押”,他自然是再也没有翻动过这两本秘籍。眼下,因为他心中有了那一丝令他心乱不已的牵绊,所以他只好想到用这种方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不过,阅读秘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怀中的那本《玄颖记》,慕容逸尘直到现也只是通过前头的一篇序以及君韶歌的讲解才知道那上面记载的是种十分神奇的内功,而且练成后的威力之强超乎寻常。然而,对于慕容逸尘而言,想要将那部秘籍看懂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倒并非因为他的学识少得可怜,实在是因为《玄颖记》上的字句十分晦涩,往往令人读过之后不知所云。虽然君韶歌曾耐心向他讲解过个中要义,但是由于书中的内容十分深邃,若非修炼者用心体会,单靠言语是无法将其中的微言大义表述清楚的。因此,饶是君韶歌反反复复讲解了数遍,书中的文字对于慕容逸尘来说仍是一头雾水。
据《玄颖记》开篇之序记载:书中的武功乃由一代术数大师郭璞所创,全书以伏羲八八六十四卦为总纲,先将人体各处与天地万象分别纳入各卦一一对应,阐述天人相通的义理。复将人与天地喻为两座相互连通的烘炉,认为沟通二者的正是人体内的真气,只要效法天地运行之道,分龙虎、定阴阳,升降有序,颠倒合理,便可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据序所言,修炼这套功法能使真气有如浩然乾坤般无形无相、无边无际,而通过独门功法运用真气,又可借取诸般外力为我所用。届时,修习之人非但能百毒不侵、水火不惧,更有隔空取物、聚气化刃之技,而练至最高境地,还能驾驭天地之气转化为自身内力,不仅可以冯虚御风、穿墙遁壁,甚至能藏形匿影、挪移乾坤,将一切身外之物尽数化为杀人利器。
当然,类似《玄颖记》中所谓的神功大成之后的种种功效,慕容逸尘自是听得多了,武林中的哪种功夫不吹嘘自己如何厉害、如何能夺天地造化,可实际上打来打去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儿?再漂亮的功夫也要用的上,而且能用得恰到好处,不然的话,人家一拳打过来,自己还拉架势摆个大鹏展翅,那简直就是在找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即便有着排山倒海的功力,可打不中对方也全是白费。繁复的招式固然能令人防不胜防,但也要把握时机,灵活多变,人家出什么招数,你就用什么招数和他拆解,反应一定要快,否则,人家一记老树盘根攻你下盘,你偏偏像自己练拳似的回了一招霸王举鼎,结果只有挨打的份。
所以,再强的功力也是要打到对方才算有效,再精妙的招数也是要用得恰到好处才算有用。练武功是一回事儿,用武功是另外一回事儿。
慕容逸尘就算再不学无术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自小习武的时候在外功修炼上就特别注重实用。慕容家的家传剑法“木叶十三式”虽仅有十三式,然而却包含了与人交手时一十三种危急情形时的应变之法,可谓是一路出其不意、败中求胜的剑法。这路剑法如果练的时候只注重“形”,那么与人对阵的时候毫无用处,不过是刷刷几剑就能施展完毕,可若是注重其背后所列举的一十三种反败为胜的诀窍,则可于“木叶十三式”中推衍出无数精妙的变化。这正如风吹落叶一般,叶落的方向大致相同,看上去仿佛死气沉沉,然而实际上每片叶子飘落的姿态都各不相同,暗藏灵变。这路剑法之所以取名“木叶”也正是效法落叶萧萧之意,着眼于平直中寻求变化,故而才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威力。慕容逸尘浸淫家传剑法多年,深谙此道,因此尽管他内力一般,但在外功修炼上却是不弱,为了更加完美地施展“木叶十三式”以及拳脚功夫,他的确没少吃苦,无论是扎马吊臂,还是苦练腕力,他都咬牙挺了过来,年纪轻轻的,到底练出了一身钢筋铁骨。不过内功修炼他可没办法了,一方面,他是个喜动不喜静的人,无法潜下心来;另一方面,他觉得内功修炼太过玄妙,既费时间又有风险。所以尽管他也为内功低微的事感到烦恼,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本来还指望君韶歌能给他什么灵丹妙药,再不就是传他一身上乘内功,可是君韶歌却只送给他两本秘籍,让他自行参研,剑法秘籍倒也罢了,内功提升居然也叫他照书修炼。
他自然不想这样,所以他也曾委婉地请求君韶歌能手把手指点他武功。
然而君韶歌却告诉他,自己的武功在于一个“静”字,与慕容逸尘的性情不相符,慕容逸尘就算学了也没用,倒不如好好钻研这两本秘籍。鉴于《玄颖记》上的内容太过艰难,君韶歌曾耐心地给他讲解几处,可他也一句都没听懂。折腾了好几日他也仅将这本秘籍的背景知道个大概,却还因此对这本书产生了质疑。
慕容逸尘虽不爱读书,但对郭璞那位东晋时的玄学术数大师还是知道的,然而史书中的郭璞并不会武功,最后更是因为卜筮结果触怒权臣王敦而被杀,倘若郭璞真的练就此等神功,又何须坐以待毙呢?所以这部秘籍更像是后人伪托郭璞之名而作的。想到此,慕容逸尘心中顿生不屑:“无怪乎书中所言更像是些云天雾地的鬼话,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江湖中总有这种假托名士故弄玄虚之徒。”越想越觉烦闷,索性将《玄颖记》丢在一边。本来他想将这两部秘籍都还给君韶歌的,但想想人家君大哥也是一番好意,这么做太不通情理,他也就只好捧起了《隐月剑经》,挑了些容易点的内容记下来好应对君韶歌的询问,不至于令他难堪。当然对他而言,《隐月剑经》比起《玄颖记》可是简单多了,无论内容还是字句,有很多他能理解的地方,如此看了一些时日,他有时也会隐约觉得,自己说不定将来真的会好好练练这本书里的东西,到时候没准儿也会像君韶歌那样能驾驭无形剑气,所向披靡。后来他为了燕氏兄妹的事,只顾连日赶路,自然再没心情翻动《隐月剑经》。眼下,他为躲避心中那份懵懂的恐惧,自然下意识地把它给取出来了。
夜沉如水,四周漆黑一片,丛林里寂静无声,只有不时传来的虫鸣提醒着慕容逸尘此处尚有其它生灵,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盘坐在火堆旁边,借着火光辨认着书上的文字,也不忌讳身边还有个正在阖目诵经的慧见。反正在慕容逸尘看来,慧见那样的和尚,只有别人去欺负他,他断然不会欺负别人的,就算是江湖险恶,可是这么个迂腐的和尚恐怕也不会险恶到哪里去的。慕容逸尘甚至在心里嘀咕着:“他要是想抢秘籍,我干脆把《玄颖记》白送给他。嗯,这部《隐月剑经》也可抄一份给他,反正武功这种东西就是用来和人争斗的,厉不厉害在于自己的修炼,所以不管什么功夫谁学还不是一样呢?”
《隐月剑经》并非一部剑谱那么简单,而是一部关于剑的“经”,阐释的是关于剑法的诸多义理,诸如剑法的特点、用剑诀窍等等。剑经的成书年代及所著之人在书中并未提及,仅能通过书中提到的一些北宋年间的有名剑客,大体上可以推断出此书最早也是成于那个时期,当然,从书页的陈旧程度来看,慕容逸尘手里的也并非原本,应该只是后人据原本重新抄录的。全书共分七篇,前面四篇——论月篇、说剑篇、月剑篇和隐月篇,分别记述了《隐月剑经》以月相变化作为指导剑术修习的依据和道理,涉及到月相的变化规律、剑法的特点与诸般变化、根据月相演变出的用剑技巧、还有就是能配合剑法使用的轻功与内劲的修炼。后面三篇则分别载有青月剑舞、赤月剑法和御月离合剑这三路剑法,三路剑法皆从月相中演化而来,然而却各有不同,青月剑舞长于招数精妙,走的是诡变幻奇的路子;赤月剑法精于剑劲变化,招式却古朴而平直;御月离合剑需二人同使,是一路刚柔并济、内外兼修的组合剑法。
慕容逸尘借着火光再次翻开了《隐月剑经》,对于前面四篇的内容他大致还能想起一些,如今细细想来,只觉得其中确有不凡之处,诸如月剑篇中有这样一段话:
“夫剑,神兵也。本乎先天一气之道,匹配阴阳,故金质之刚柔、木灵之中直、水德之清决、火功之锻炼、土性之浑厚,五行交会,共在一处,由是剑者象乎天,法乾坤之常。月,太阴之精也,天之明鉴也,观月之盈亏,可窥天道,可察人事。盈亏者,阴阳也,满溢也,开合也,进退也,动静也,虚实也。盈中藏亏,亏中孕盈,物极必反也。故剑法取于月相,必究其盈亏之道,知进退,洞生死,辨正奇,此败者所以得胜也……”
以月相之盈亏来论剑法中的奇正、进退,指出用剑者若能洞悉剑法中的这些“盈亏”之道,自然能无往不利、转败为胜,这竟然和慕容家的“木叶十三式”有某种契合之处。
慕容逸尘暗道一声“惭愧”,自忖先前只顾应付君韶歌,竟不曾发觉这剑经中的可贵之处。现在看来,《隐月剑经》将月相化进剑法里,实与“木叶十三式”化用落叶之意相仿,正是武学中最为高明的“化用”之道。
天地万物,运行有道。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说得正是这么一回事。化用万物之象,自然得万物之道,得道者一法通,自然万法通,法用万物,又可不拘于形。
慕容逸尘至今还记得“阴风蟠龙拐”和“烈焰掌”将燕抒义逼入绝境的情形。尽管他讨厌死了凌太夫人和鲁先生,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两个老家伙的功夫确实厉害,一个阴风阵阵,一个热气灼人。他当时还十分奇怪,一根拐杖怎能用得那么灵活,不但能当棍棒使,还能如点穴撅一类的短兵器似的打人穴道。他还很好奇,人的一双肉掌居然能像烈火一样炽热,而且掌势之猛烈,有如天火燎原,即便他对这种功夫有所听闻,但亲眼目睹之后还是疑惑不解。
现在想来,他二人的武功也是离不开“化用”的。
“听说凌太夫人年轻时用的正是铁拐,难道她后来用拐杖的时候就将铁拐的招数给化用进去了?”慕容逸尘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如此反而将长兵器和短兵器的优点集于一身。‘阴风蟠龙拐’,众人都以为是她拎着的那根拐杖的名字,或者是她那路杖法的名字,嗯,说不定正是她从铁拐中演变而来的功夫。”
那么,对于“烈焰掌”,慕容逸尘也基本能揣测出这门功夫是怎样来的了。
掌法如火焰腾飞,自然是从火焰中演化而来的,而炽热的掌劲也是靠积攒体内诸大阳脉中的真气得来的。
他明白了,原来武学还可以这样。
《隐月剑经》在慕容逸尘的手中翻动着,夜下山林间的火光映红了少年欣喜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