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谦光宫,平章殿书房里。
文熠看着面前这位正襟危坐的中年美妇,脸色有些难看。
他这一路西来,对于凉王张祚淫乱宫闱的恶迹时有耳闻。待到看到这位太王太后与马江月五分相似的面容,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谢艾临终前布下的计策是怎么回事。
“嫉妒”,凡人原罪之一。
张祚嫉妒自己弟弟张重华才能平庸,却因为身为嫡子就可以继承大统;他嫉妒张重华贪图享乐,却有贤妻良妾操持后宫;他嫉妒他性格软弱,却有凉州名士贤臣前来襄助。
他嫉妒他拥有的一切。
谢艾就像一个魔鬼一样洞悉着对方的心思,并且以马江月为饵布下连环杀局。
他首先以公子献头之计令马江月进入张祚的政治圈,再效法西施郑旦,叫张祚欲火难熄。
而马江月只是一个诱因,她是废帝张耀灵之妻。只要张祚还没有完全掌握凉国权柄,也没有压服拥兵自重的宗室权贵,他就不敢拿张耀灵如何。
如此,他的嫉妒之心就更难压抑。
淫乱宫闱只是刚刚开始,张祚会一步一步的毁了自己作为一方重臣时建立起的良好声名。
而他想要完全控制凉州也是千难万难。
谢艾料定张祚一心想要处处超越先主,只要让马岌或者其他人稍加点拨就可以诱使他用蛮横手段绑来郭宋两位大儒。
至此,他的明暗两局便算是大致完成。
真是好毒的计策!
明的是田氏代齐局。
郭宋两位被他的计策逼到了马岌一方阵营,张祚恶名在外,无论他俩愿不愿意,作为有德之士,必不能与张祚同流合污。
他们的意愿,自然也代表了在凉国中为官的无数门生弟子的意愿。
暗的自然是一笑倾城之局。
眼前这位名叫马瑶的可怜女子,就是被他暗中设计成为内宫之中的关键棋子。
“你就是苇儿提过的秦国东海王密使?”
坐在主位上的马瑶脸上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微笑。
“怎么还是一个小孩儿?”
站在一旁的马江月帮忙解释道:“姨娘,我们所谋者甚大。正是要像董公子这样年纪幼小,又处事稳妥之人,才不会引起怀疑,还能把事情办好。”
马瑶偏过头看了一眼马江月。
“你对这孩子的评价倒是挺高的。他真有你说的这般牢靠么?”
她未等马江月回答,又淡淡吩咐道:“苇儿,你先去陪陪元舒吧。那孩子许久未见你面,总来我这里吵闹。”
马江月应声而去,平章殿书房里只剩下了文熠和马瑶二人。
等她一走,马瑶放松了下来,她将手腕柱在案上,一手顶着轻施粉黛的玉腮,一手拿着团扇在胸口轻扑,上下打量着文熠。
在她看向文熠的时候,文熠也大大方方的打量着她。
他不觉感叹,造物主有时真是莫名其妙。马江月虽然叫她姨娘,但其实二人之间的血缘差的老远,只怕已经出了五服之外,可却偏偏长得这般神似。
真不知谢艾是怎么把马江月找出来的。
“双目灵动,长得也算俊俏,难怪能够得到东海王的看重。”马瑶的声音有些发腻。
听了这话,文熠表现的很淡定。
他算是明白了,这就是个看脸的时代。长得威武的派去当武将,长得英俊的派去当文官,像他这样的孩童,任是谁都会往那个方面去想。
文熠就当对方是在夸自己,他躬身礼道:“太王太后谬赞了。”
“我的意思,想必苇儿已经告诉过你知道。不知东海王准备怎么帮我达成心愿呢?”马瑶腻声问道。
前两天,刘茂已经在暗中和苻坚派来解救他的人接上了头。
要说这东海王苻坚也真够意思,为了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吕婆楼弟子”不仅暗中委派了白马游侠,还雇佣了一支两百人左右的流民军前来营救,此时正在城外难民营里等待。
刘茂已经把他目前的状况传递了出去,但苻坚的答复还没有这么快收到。
其实有没有收到都是一样,文熠完全可以预料苻坚的回答。
他定然会允许文熠便宜行事。因为此时文熠哪方的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一个挣扎求活的小人物。苻坚大可以任由他自己折腾,若是未来对秦国有利,再将文熠正式收归麾下,若是有害,弃之亦不足惜。
因此,听了马瑶的问话,文熠坦然回答:“殿下有言,只要未来的凉国之主同意拜秦国为宗主,那么我们就会全力支持太王太后所选择之人为王。”
“就这样而已?”马瑶秀眉微颦。
“如今张祚还在位置上,要扳倒他并不容易。面对这般状况,东海王也没有任何援手么?”
文熠恭敬回道:“恕我直言,如今张祚恶名远播,政令难行,出了这姑臧城,凉州境内还有多少地方能够听从他的号令都难说的很。”
“像他现在的处境,败局已定。太王太后只要耐心等待便是。”
马瑶轻轻摇头,哀怨道:“耐心需要时间,可是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董公子,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么?”
文熠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对方,恭维道:“太王太后芳华绝代,岁月悠悠恰如清风入林,不减容颜,反增风韵。小子瞧不出您的年岁,估摸着不过鹊豆之年。”
马瑶闻言,团扇掩着红唇,笑的花枝乱颤。
“你这小嘴甜的像是抹了蜜。难怪苇儿这般聪敏的孩子,也会看上了你这小子。”
“我那太林孩儿病逝的时候都二十七了,我怎么可能还只有三十多?难道五六岁就生了孩子不成?”
文熠看着对方笑的颤抖不停,感到有些尴尬,厚着脸皮一言不发。
笑了一会儿,马瑶微喘着气道:“我十二岁那年入宫成了凉文王的昭仪,十五岁诞下恒王,如今太林孩儿病逝已快两年,你说我现在多少岁?”
文熠默默掰着手指头:这不是都快四十五了么?完全看不出来啊。
他继续马屁道:“太王太后保养得法,福寿绵长,未来还有大把年华,熬都能把张祚熬死。”
“我已经熬的够久的了。”马瑶收了笑容,表情变得严肃。
“我苦熬了二十多年,才熬死了严皇后。本以为我儿成了凉国之主,我这一生当再无忧虑。”
她的声音渐渐转冷。
“可惜我儿寿运不佳,年纪轻轻就因病去世。不仅没能收拾凉国乱局,还让张祚这个小子欺负到了我张家嫡系的头上来。”
她的眼中恨意如火,声音越发冷厉。
“张祚当年进宫逼我下诏废了元舒之位,我若不答应了他,只怕我和元舒都活不到今天!”
“你现在还要我等?”马瑶注视着文熠的双眼,恨声道:“我若是再等下去,只怕到死都看不到这江山重归我手!”
文熠也沉默的注视着对方的双眼。
他注意到刚才这马瑶口中说的是“这江山重归我手”。
文熠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估了眼前之人。
她绝非是自己以为的一个可怜人,而是和张祚同样的强欲之人。
张祚想要吞掉她张家嫡系的一切。
而她其实打的是相同的算盘。
文熠在之前刚了解到谢艾之局时,曾对这女人升起几分同情心,如今也渐渐消散。
玉阶之上,何来什么羔羊?有的,都是虎狼。
但是这般听她说下来,文熠心里又多了一份忧虑。
谢艾所布下的连环杀局,为的就是将来凉国朝变,能够少流血或者不流血。
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作为依托。
这女人如此急迫的想要攫取权力,岂不是与他的布局相冲?
这一切难道是他当年没有考虑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