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外方子离开飞鸾观的时候,他的背后只剩下一片莹白。
玄冥策引发的天地异象,将这一处人间仙府化作了潇潇雪国。
整座道观肃杀无声,只有外方子的厚靴踏在白霜上嘎嘎作响,渐渐远离。
他那张平时红光满面的面孔,现在有些苍白,神色更是阴沉的快要滴下水来。
四十多年未曾与人动过手,终究是有些托大了。
虽然自己未曾受伤,可是一口至精至纯的先天纯阳真气却是消耗不少。
但他没有时间逗留调息。
之前圆脸道人偷偷离开的一幕被外方子尽收眼底。
他是有意放其逃离。
因为只有如此,才可以让对手针对文熠的计划作废。
对方之前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通过刺杀王猛,挑动外方子和南道门的矛盾,令双方自相残杀,从中牟利。
而谢奕的到访让他看破了对手的目的,更是亲自找上门来。
如此一来,对方由暗处走向了明处,由主动化为了被动,想要再通过刺杀他门下弟子来挑动两虎相争已不可为。
不仅如此,对方如今想要自保,也只有直面他外方子的怒火一条路可走。
外方子沉默的前行,身上白烟袅袅,已将之前玄冥子在其身上留下的冰霜尽数蒸发干净。
烟雾在其周身生灭不息,宛如一道屏障将天空降下的小雪化作白气消散。
玄冥策冰寒的气机招来了空中的水气。
天空渐渐聚起云团。
风雨将至。
……
自汉代博望侯张骞打通陆上商路之后,张家便在姑臧城里扎下根来。
时至今日,已过四百年有余,姑臧一直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拓展。
它并不像长安洛阳这样,一圈城墙围着一圈城墙的扩张,而是贴城建城,延墙立墙,像野草一般顺势生长。
起初,凉武王张轨和成王张茂延南北各修了一座城,将三城变成了五城。
建兴年间,城中流传谶谣“蛇利炮,蛇利炮,公头坠地而不觉。”
时张掖道士王鸾奉诏进宫,为当时的文王张骏释谶。
王鸾释曰:姑臧城南北相连,其形如蛇,又因地势北高南低,恰如蛇头坠地,此为不吉。
他建议张骏左右再建两城,形成尾低头高,振翅欲飞的凤凰形状。
谓之曰:谁谓孤雏尾翅生,高举六翮凤凰鸣。
至此,北道门王鸾正式进入凉国核心政圈,而姑臧城也由五城变成了七城。
而今张祚在他的建议下,还想要再建四城,以立张氏永世为王之局,不过他执政时间尚短,现在还只建了两座戍卫耳城。
这九座连在一起的城池,一共设了内外二十二道城门。
其中外侧的十五道城门,平时只开放南方端门。
彰德大街纵贯南北,长达数里,从最南方的端门开始连续穿越龙兴、当阳、朱明、凉风等数门,直抵谦光殿当阳九宫门。
而文熠一行几人现在正站在当阳九宫门前。
从温暖的侯府出来,文熠受了冬日的凉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气骤然转寒,他身上的衣物显得有些轻薄了。
只是身上衣物轻薄,他心中的思绪却纷乱沉重,如有块垒在胸。
“我不能走。”文熠低着脑袋,闷声说道。
“是不是我还说的不够明白?”刘茂又急又恼。
“有人想要用你的小命挑动你师门一脉和南道门相争。”
“你小子的脑袋如今就悬在裤腰带上,腰带一松你就得去阎王殿报道。你现在还不走,莫非是觉得这一路不够刺激?”
文熠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在后面静静等待的马江月及其侍卫,又一拉刘茂的袖子向前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问道:“老刘,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先保我过了这一关,再拖个三天五天的,让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
刘茂眼睛瞪的溜圆,看上去乌珠都要脱眶而出。
“你说什么呢你?你在想什么?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过了这一关?再拖个三五天?还他妈要处理事情?”
他扁平的脸上因为愤怒而泛起了红晕,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文熠的问题,唾沫飞溅。
“你知道是谁要对你出手吗?白马府有没有听说过,白马府?”
“没有。”文熠老实回答。
“嘶……”刘茂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只听过曹植的白马赋”文熠补充道。
刘茂沉默片刻后,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嘴里嘀咕着:“那你死定了,没得救。”
“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干脆老子发发慈悲,直接一副毒药送你上路得了。”
“老子的断肠散哪里去了?”
“别别别。”文熠慌忙拉住了对方的手。
“我是真不知道,劳您刘师傅大驾,给我长长见识呗。”
听了这话,刘茂盯着文熠的脸一瞬不瞬,看的他浑身发毛。
“你身为王先生的弟子,北道门嫡系一脉传人,居然不知道白马府?”刘茂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受到了侮辱。
“你知不知道白马府因何改称为东山府?又为何随着永嘉南渡,避祸到了江左?”
文熠眨巴着好奇的眼睛,小心回道:“我真不知道,我连白马府是什么都不知道。”
刘茂再次沉默下来,他反复的观察对方的面部表情,似乎正在确定对方没有把自己当白痴耍。
“罢了。”过了一会儿,刘茂叹气道:“这事情说来话长。”
“你这傻小子只要知道当今的东山府,也就是昔日的白马府,乃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刺客组织。”
“他们要人三更死,阎王爷来了也留不到五更。”
“因为某些我也不清楚的原因,他们现在把你当成了目标,你的小命已经危如累卵。”
“您也保不住我么?”文熠轻声问道。
刘茂面色一整,严肃道:“不怕告诉你,我也是白马府中之人。”
“府里像我这样的高手,不知还有多少。而府中游侠不得白刃相对,亦是铁律。”
“这么说,你该多少有点数了吧。”
刘茂说了一个小谎,府中游侠不得白刃相对的确曾经是铁律,但是经过士族衣冠南渡,道门分裂,这条铁律如今也没有多少人再奉为圭臬。
只是这样已经足以震撼文熠。
他总算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个刘茂就差点刺杀了自己的师父,自己更是因其之故在这乱世漩涡之中越陷越深。
若是再多几个这般人物,天知道会搅出多大的事端,哪怕是倾覆一个国家,也未必没有可能。
但是他还是不想走。
文熠再次转头看向马江月的方向。
宫装少女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身子忽然一缩,又将手搭在眉上,仰起小脸向天空看去。
文熠同时感到了面上一凉。
他伸手在脸上一摸,又回首向着南方天空看去。
那边蔚蓝的天空渐渐过渡到深邃的灰色,乌云渐渐聚集,仿佛天地间被人缓缓拉上了帷幕。
寒风穿过彰德街扑面而来,卷起满街黄叶和沙尘,带着刺骨的凛冽与阴冷。
路上行人纷纷掩面躲避,两侧商户陆续支起布篷。
冬日的小雨,开始零零星星的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