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起,神兽归笼,谢栾却独自穿过一条小路,悄悄离开学校。
他辍学了。
回想当初,初来大城市乍到,托三叔的福,进入一所还算不错的中学。
学校每天七节半课,没有早晚自习,可以说在学习上没有任何压力,课余时间丰富,校园氛围好。
他本以为只要好好学习,日后定能进入重点高中,一步飞黄腾达,谁知中考当天被人陷害,致使考试第一天失利。
拿成绩单那天,他傻眼了。
成绩要么不及格,要么满分或接近满分,以至于同学们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渣,满分卷子是抄袭来的。
或许谢栾注定不是一块读书的料。
一年以来愧疚于此,带着压抑进入现在就读的这所高中,某市第八学校,连九流都算不上,随后生活费又遭老爹强行缩减。为了读完高中,不得不省吃俭用、扣扣搜搜。
有一次,因保护班花被坏学生当众羞辱,在被揭穿暗恋班花事实后,要求从别人胯下钻过去。
遭遇过同样境况的学生都知道,在校园,这种霸凌是不会被得到很好保护的。
终于,他开始变得暴躁,加入了社团,逐渐参与一些集体活动,无法专一读书,等花光了生活费,不得不离开学校。
为了不留下遗憾,提前向老师说明情况,整理行囊,告别好友。
像一阵轻轻的风,来去匆匆。
离开学校时,他以为很容易接受,回眸时却撞见了她转身时泪水豆子般掉落的一幕,狼狈逃回教室。
谢栾不敢回忆,伴随着内心传来的悸动,一路上安安静静,心低却仿佛刀绞。
或许早该如此,也不至于多浪费几年光阴。
然后迈着沉重步伐,挤上长途大巴车,从城市回到乡下,为了省下两元钱公交费,头顶着烈日,步行数里路,穿越一片片枯萎的玉米田,终于见到了熟悉的家乡。
这是一个恬静的小乡村。
位于广袤的田野中央,有小桥流水人家,时不时传来幼儿啼哭,更有鸡鸣犬吠、母牛唤子之声,无数的房屋紧密排列,参差不齐的白杨树分布其中,就这样矗立在蓝天之下。
谢栾曾在这里长大,学会为人处事,见过新生,遇过凋零,见证了它从破败不堪到欣欣向荣。
如今,似乎都变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得从十余年前的打工热吧!
那时候,外出打工挣钱养家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一部分人尝到了甜头,影响了其他人,最后带动了整个乡村,人口大量流失。
在这样的背景下,少量土地出现荒废,加之外界新文化输入,电视机取代收音机,人们生活取向偏移,变得偏激,辱骂、偷鸡摸狗、赌博和打架成了家常便饭。
因为出生在这样一个原生家庭,这些年因此受尽苦楚,挨过毒打,没什么值得留恋,但心里没有任何怨言,还是回来了,毕竟是自己的家。
谢栾迫不及待推开大门,进入小院。
外出求学过去四年有余,如今小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仅重新翻新了院墙;小瓦房换成了两层小楼;原本龟裂腐朽的混凝土地面也经过翻新;牛屋被拆除了,移成平地,曾经为这个家立下汗马功劳的老水牛不见了,估计早就上了别人餐桌。
很遗憾,那棵枣树也消失了。
枣树曾给这个家带来了无数恩惠。树的巨冠在炎炎夏日遮蔽烈日,带来清凉;树的果实曾在食物匮乏时期起到关键作用,是日常最佳零食。
如今,消失的没有一丝痕迹。
庭院堆满了青玉米,像一座座小山,让人无处腾身,所有人忙碌着撕玉米叶。
面对久违的家,满地的农活儿,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谢栾的心情,于是放下行囊,一头扎进玉米堆。
一个个玉米被撕开外衣,捋掉胡须,捆扎成坨儿,再一捆捆叠放在院墙上以及木头横梁上,不一会儿就金黄一片。
随着墙上的玉米增多,青玉米堆逐渐变小,谢栾的动作也逐渐放松。
在学校,他曾是一个黄毛小子。
自习课时一句警告让全班同学瑟瑟发抖,整节课噤若寒蝉;在寝室一句大喝,能让整层宿舍安静,提前进入梦想。
回到乡下,卸下那一道“光环”,他不过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农二代,卑微到不受人待见的爬虫,任人宰割。
“嘭!”
随着一个玉米棒重重落地,破碎的玉米粒在空中肆意散开。小鸡们刚刚在捡虫吃,下一刻“嘎哒哒”乱叫,扑腾翅膀,仓惶逃离现场。
小院儿气氛陡然紧张。
男人拾起凳子,怒发冲冠,眼睛狠狠瞪着亲儿子:“混账东西,说吧,上学盖的棉被丢哪儿了?”
“棉被在三叔家,没丢。”
谢栾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段不堪的往事,他老爹也都知道,于是低着头,任由谩骂。
“孽种,既然不上学了,为什么不带回来,为什么?你身上衣服是我买的,鞋是我买的,命也是我给的,今天非打死……!”
说罢,手中凳子抡向谢栾天灵盖,顿时眼前一片黑白雪花,身体踉踉跄跄,仿佛看见了太爷爷在招手。
……
数十年前,老谢家是一个很有排场的大家庭。
当时社会风气较为保守,农民过着捕鱼和农耕的生活,生活轻松缓慢。但凡事也讲究个规矩,尤其是在自个儿家,图个家和万事兴。
因为出了家门,社会中除了穷人就剩下达官贵人和富裕家庭的老爷,他们从来不会施舍穷人,只会压榨。
无论朝代更迭,风水轮转,这些人对雕刻艺术情有独钟。
谁若在自家门口摆放一对精美石像,或者在墙壁上镶嵌一面雕花石壁,都是展现家族繁荣和财富象征。
时间久了,在当地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俗和传统。
因此,石匠在当时是一门不错的营生。
我大太爷也曾是一名石匠,手艺颇为精湛,在雕刻圈还算名气,方圆十里的老爷们都愿意请他雕刻。
好景不长。
1944年底,鬼子策划进攻河谷县城,大太爷毅然抛下生计,投身国民军,进城打鬼子。
当时,穷辉大队距离县城二十余里,炮声清晰可闻,双方交火阵地从一直延伸到河对岸,葬送了无数人。
从那时起,我家再也没有收到关于大太爷任何消息。
好在家里还有个二太爷,后来成了家,完成了家族传宗接代任务。
可二太爷龙体欠佳,体弱多病,小儿子刚出生不久,他便英年早逝。
由于当时物资匮乏,太奶独自拉扯两个孩子,虽然条件有限,孩子倒也争气,顺利长大成人。
我爷爷排行老大,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由于家穷,成年后娶了一个成分不好的老婆,也就是我奶奶。
和我家虚有名头的不同,她出生于地主家庭,祖上当过官,家世显赫,子孙辈辈享福,算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不过后来被红小兵抄了家。
虽然现今娘家落魄了,可气质不输村里任何姑娘。
不谈十里挑一的姑娘长啥模样,她出阁前的模样起码得是百里挑一。背上背着一条又黑又长的辫子,骨子里透着一股傲娇劲,要家教有家教,要长相有长相。
虽然没读过私塾,讲话颇有水平。
吾爷人送外号“矮冬瓜”、“大老粗”,和她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若不是碰上娘家人败落,这个便宜恐怕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吾爷头上。
嫁人之前,她从来不用做家务,日常生活有人伺候,也未下地做过农活儿,仅在闺阁做做女红,学学唱戏,听听说书等。
她听人说起未来婆家的情况,说:“那男人是个穷石匠,家徒四壁,并且是单亲家庭,除了老母,还有个弟弟,你嫁过去恐怕要遭罪。”
“远嫁总比待在这里好。”
那会儿讲究越穷越光荣,碍于娘家成分原因,这几年受尽屈辱,默默忍受,巴不得尽早摆脱影响,便匆匆忙忙嫁了。
未曾想婚后居住在漏风漏雨的老房,屋里老鼠横行,厨房米缸见底,吃不起食盐,柴火也经常不够使唤。
打柴的地方有三五里路程,路不好走。首先划船至河对岸,爬到山林里,再一捆捆背回来,期间还得时刻警惕野狼窥视,以及蚊虫蛇蚁。
这个家不仅穷,人还邋遢。
在生活上从不打理,不善于收拾内务,还爱乱丢东西,换下来的衣物要等到下次穿时清洗,人在三伏天也不勤洗澡。
吾爷不在乎这些,成家之后也懂得了勤劳致富这个道理。
为了实现家族兴旺,避免走他爹老路,吾爷三天两头打骂老婆,还把陪嫁过来的那口大瓦缸给砸烂了。
有时候,早上起床,吾爷发现保温瓶空了,又或者早餐油水使唤多了,都会先发一顿脾气。
后来,奶奶又想跟着满仓大师傅学唱戏、拉二胡,这样不仅某了一份工作,还能以此补贴家用。
毕竟她有基础,多年前便有所涉猎,懂得些窍门,应该很快能学会,并上台出戏,可最后还是被无情地制止了。
吾爷让她老老实实做农家女人,专心种地,不要胡思乱想。
当时石雕这门手艺刚好走向落寞,挣不到钱,等卖掉了库存石料,二人将所有精力用在种好庄稼这门事情上。
我家十余亩良田,种的有小麦、水稻、芝麻、红薯、玉米、油菜、棉花、红枸杞等。
每当农忙,工作量相当大。
好在经过二人努力,庄稼种的顺风顺水,养家糊口没问题,后来一共生育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家里人口多了,气也顺畅了,二人在生活上配合的越来越默契,不再打架。
或许是经历过两家人的悲惨遭遇,吸取了足够多教训,从此我家流传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傻儿养老。
意思是说男孩儿不必多读书,也不必有多大出息,只要会数钱,会种庄稼,当个傻娃,将来给父母养老即可。
在乡下人眼中,也称这种为“傻儿防老”。
老一辈人经历过战乱,故有了这种想法。长辈不希望孩子想着出人头地,远走高飞,最后弄得马革裹尸还。
吾奶奶属于典型的这一类人,不情愿孩子读书,宁愿守在老家,当个农民,种一辈子庄稼。
吾爷有不同的见解,认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老人家的思路很清晰,不期盼孩子们成龙成凤,只要不做文盲,能看懂农药袋子上面的说明书就行。
随着我老爹他们四兄妹一天天长大,三兄弟学习格外出众,四姑没有像她的哥哥们那般优秀,好在懂事早,学会分担家务。
可能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孩子们身体还算皮实,身高长相都随了我奶奶,邻居都说孩子们长得好看,是得益于她的功劳。
由于庄稼地在河滩上,容易发生内涝,造成粮食减产,收上来的粮食不够缴纳农业税,到时候就没法交差,更别说自个家留着吃的了。
那会儿种地全靠人力,饿肚子可不是一件说忍就能忍的事儿。
每年收枸杞、割小麦、移秧苗、种红薯苗、割水稻、除草、板玉米、砍玉米杆、打芝麻、摘棉花等等,得用掉大量劳动力。
那些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除虫,为了剩下农药钱,得一片片翻开叶子检查。
用手捉虫,用手捏掉虫卵。
如此一来,家庭生活的重担不得不早早地倾泻在孩子们身上。
兄妹四人放学后经常跑来地里抢农活儿。
后来,四姑辍了学,总算顺了吾奶奶心意。
转身准备了昂贵的礼物,带着四姑跟满仓大师傅拜师学艺去了。
四姑学了几天,还算有模有样,可一上台成了哑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金口,最后硬是不去了。
听说吾奶奶当年对学艺有天赋,记性好,嗓子清亮,可惜没那个命学。如今到了四姑这里,有命却不好好学,她便恨铁不成钢,举着棒槌满院子追四姑,不让进家门。
三兄弟则惦记起了我太爷的传家宝,经常拎着锤子和钢钎,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地敲,还真有模有样地雕刻出半副石磨来,气的吾爷鼻子都歪了,说什么也不同意自己这三个崽子去当石匠。
吾爷就说了:“磨坊都用上电了,老爷们也倒台了,你们要去给人家刻石碑吗?”
后来,我爹相亲成功,带着未婚妻外出营生,当起了一名小小的猪肉贩。
不过仅坚持了一年多,突然回到老家,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两个咿咿呀呀的孩子。
一个是丽姐,一个是我。
因为间隔时间紧,邻居掐指一算,议论纷纷,说我是捡来的孩子。
吾爷不管旁人的闲言碎语,每次瞧见孙女、孙子和外孙,老脸上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由于我年龄小,发育迟缓,走路晃晃悠悠,一直未开口讲话,被一家人嫌弃,好在四姑待我如自出,经常接回她家抚养。
早晨,四姑忙着做早饭,我拽出窑堂里的火钳,那火钳被烧的红彤彤的,也不知道其中危险,就骑在了上面。
四姑闻见了一股肉香味,想着今天也没拿肉出来,回头看见令她震惊的一幕,只见亲侄儿裆下一股青烟,咧揭着小身板往厨房门口跑。
她上前一看,发现大腿根烫出一条水泡,人竟然跟没事一样,不知道哭。
我妈脾气有些颠,非说生了个哑巴,从此不管不问,只负责喂奶,喂完喊一句“滚”,图个清净自然;
我爹则在村办学校当起了老师,整天待在学校,把所有心思花在学生身上;
爷奶一看这架势是指望不上了,欣然负责起了自己孙子孙女起居。
洗澡时,吾奶奶把我放进滚烫的热水盆里,手压住后脑勺就往水里摁,任由咕嘟嘟冒泡也不怕,反正时间短,连续摁上三五比,也就学会闭气了。
谁能想到在丫丫学语的年龄能锻炼出水性。
看我们一天天长大,当初的小牛犊也能套缰绳了,于是经常将姐弟俩拉到地里做农活儿,说种地得从娃娃抓起,锻炼农民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