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四姑一家在稻田里抗旱,为抢水和同村人起了争执,至次日凌晨,动了手脚,她男人突然倒在稻田里。
“金玉!”
在送往镇上的医院路上,人就不行了。
人穷活着为争一口气,死了也要争一炷香,两家人原本是邻居,现在成了仇人。
此时,四姑唯一的儿子张攀就读于村办小学,由于年龄尚小,不能承担农业劳动,家庭的重担压在四姑一个人的肩膀上。
农民种地全靠一副好腰和一双快手。
四姑是个要强的人,任凭一双勤劳的手,生活才有了盼头,如今闹这样,她又患有严重的腰间盘骨质增生,没了人照顾,疼的时候便跑来我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哇哇乱叫。
吾爷心疼四姑,上午在我家割麦子,中午就骑着自行车,跑上十里路,去给四姑家割麦子。
日子该过还得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四姑发现张攀生性竟然和他父亲那般机灵乖巧,踏实能干,心中重新点燃希望。
张攀同样受到了刺激,等终于熬到初中,学校在镇上,离家五六里路,来回也方便。
按理说应该好好学习,可他学习状态低迷,整天和坏同学搅和在一起,有一次回到家,忽然说出自己的打算。
“妈,我不想读书了,和同学出门打工,挣钱养家。”
“说啥?”四姑一脸错愕。
农村孩子提早辍学是一件见怪不怪的事情。
张攀年龄不大,想要外出工作,首先得借一张成年人的身份证,能做的工作辛苦且不说,也没有几个老板愿意聘用,将来不会有任何出息。
为了孩子的未来,四姑鼓励张攀读书,并取出他父亲十万余元死亡赔偿金,每个月定期汇款,生活费是普通家庭孩子两倍有余。
这样不仅没让张攀坚定信念,反而使之养成大手花钱的习惯,交了一帮狐朋狗友,额头边还染了一戳黄毛。
为了开导张攀,家族重要成员聚在一起,办了一次简单的家庭会议。
四姑明确阐述了自己的立场,表示再苦再累也要支持张攀,并让其不要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就算以后挣不到钱了,全家人都是其后盾。
听了长辈的谈话,虽然与我无关,可它就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灯,照亮一小片天地。
我明白这对一个家庭而言太伟大了,心里默默为之高兴。
就在以为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时,张攀转身离去,直至消失在视野之内,四姑的态度竟然间发生转弯,露出另一副面孔。
四姑目送张攀消失的背影,囔囔道:“怎么办,得尽快让张攀自己克辍学。”
吾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随即说了:“听我的,免得以后翅膀硬了飞远,考试的时候给他下安眠药,我保证这招最管用。”
两人突然而来的话语让我感到意外,更多的是心惊肉跳。
如果让外人知道,必定是一个惊天大瓜,不会有人同情,反而引来外人冷嘲热讽。
我有些搞不清楚其中具体状况,正思考时,却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分析出了事情真相。
原来,四姑私底下早已做出决定,不打算让张攀读书了。
刚刚当着面讲出来的肺腑之言,看似中听,以为真实,实则是为了哄骗张攀的溜须话。
都是骗人的。
以前听人说:城里人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曾经深信不疑,但在此时此刻,被眼前之事颠覆三观。
四姑仅仅因心中有顾虑,便采用了这种圆滑做法。
她担忧由于表达的太直白,等张攀辍了学,导致没学历。
而在乡下既没学历,也没背景,将来能从事的多半是重体力劳动,等年龄大了回到老家种庄稼,一辈子无法翻身。
这在乡下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也是很多农村孩子最后的归宿。
这大概也是四姑想要的结果。
她同时也担心一个问题,怕张攀到时候因此事产生怪罪她这个当妈的念头。
虽然生活在这个年代的乡下贫困家庭生活大都不是一帆风顺,经常发生子女不愿善养老人的现象,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提前考虑养老问题。
我二太奶就是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老人,曾经独自拉扯两个儿子,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仍需自己做饭养活自己,一生劳苦,没过一天好日子,刚过完九十大寿,在不久前选择了轻生。
家中老人轻生在村里是很没面子的事情,要被全村人唾骂,背地里被街坊邻居瞧不起。
虽然如此,乡下也有不少幸福家庭,关系相处和睦,生活中充满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争相赡养义务,谱写出一段佳话的。
很显然,吾奶奶和四姑不属于后者。
四姑为了打消这种可能性,避免走二太奶的老路,便不打算说实话。
她明面上给张攀提供生活费,鼓励其读书,说中听话,暗地里却商量使用安眠药,迫使其考试失利。
等考试结束,欣然取出成绩单,进行无声指责,让其无言以对,认清现实。
相信在时间的磨炼下,不仅摧毁了张攀的学习意志,彻底阻止继续读书的念头,还能在其心中给四姑赢得一个慈母的印象,做法可谓一箭双雕。
四姑也深信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弄清楚原委后,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次家庭聚会,家族中主事成员基本都在,我也在现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完完整整听见他们之间的事情。
当四姑洋溢着笑容的脸庞,终于发现时,表情瞬间凝固。
四姑此时大概也很震惊、意外和不可思议,强装镇定的外表之下,手足之中藏着肉眼可见的慌乱。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又抚摸肩膀,一句句地解释,说她不是故意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迫不得已为之。
殊不知,此刻我关心的不是要不要告知张攀实情,而是想起自己童年时代,也曾遇到类似情况。
早在多年前,在考场里,我何尝不是因为瞌睡导致答题时无法发挥正常水平。
安眠药要药效和寻常的瞌睡不同,前者几乎无法克服。
不仅如此,即便是平时也有出现在用膳后犯困的表现,仿佛瞌睡睡不完,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浑浑噩噩,导致几乎整个小学时期都无法正常学习。
穷辉大队民办小学的老师们热衷于用古代穷苦人家孩子求学的故事鼓励现代学生,几乎句句深入人心。
当年东汉时期的孙敬为了解决瞌睡问题,用头悬梁的办法,最终成为政治家;战国的苏秦为了解决瞌睡问题,用锥刺骨的办法,最终成为纵横家。
我显然没有那么大的抱负,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差班生。
当时只想考个过得去的分数,在学校不被同学投来异样目光,不被老师安排在后排座位,不被罚买新课本奖励给优等生。
仅此而已。
为此,尝试过了用圆珠笔笔尖扎手,即使是戳进肉里,扎在骨头上,留下一个深深的伤口,将墨水染在骨头上。但极度瞌睡导致的神经麻木,让大脑不会感受到多少疼痛,也就无法缓解瞌睡了。
起初单纯以为只是考试导致的紧张,致使精神状态不佳,才会出现头痛、头胀、乏力、神经麻木、心跳过速、冷颤、冒冷汗、恶心、瞌睡等。
当同一情况反复出现,就真当一切是真了,以为生了怪病,天生恐惧考试。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当孩子遇到困难时,能做的大都是逆来顺受。
如此被蒙在鼓里十余年,期间虽偶有察觉,但在安眠药长期的副作用影响下,大脑昏昏沉沉,无法像正常那般思考和记忆,发育迟缓。
直到今天,才弄明白真相。
不过,她当初的手段失败了,我还在读初中三年级。
并且打从初中住校那年起,就很少打瞌睡了。
或许是长期受安眠药副作用的影响,课堂上还是难以像其它孩子一样正常学习,无法跟上老师的指挥棒,容易分神,容易受外界小动作干扰。
好在通过刻苦自学,每逢节假日提前预习所有课文,花费比平常学生更多的功夫,认真完成除去英语以外的所有作业,最终成绩逆流而上。
只是不知张攀能否撑过这一关,撑过一切好说,否则稀里糊涂地,等待他的只有被动辍学。
认真思考过后,我忽然意识到有一双的手仍搭在肩膀上,正在微微颤抖。
她应该很迫切能有个令满意的结果吧!
可我能怎么办?
作为张攀的二表哥,我们之间也曾发生过不愉快,我性格软弱,多次被他排挤,用语言重伤,但无论以前如何,在这件事情上我根本不能接受。
每当回忆起四姑照顾我们儿时的画面,都有一些恋恋不舍。
那时的四姑一副风里来雨里去的形象。
由于她家庄稼地也靠近湖泊,每当下起大雨,雨水淹没土地,冲走秧苗,她都会扛着铁锨去庄稼地里改水,防止内涝;干旱时节,坡地抗旱又特别费人力,几乎得一整天蹲守在庄稼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
她在简易窝棚里煮饭,为了照看刚刚成熟的庄稼不被偷,夜里还睡在里面,同时还要忍受蚊虫叮咬和炎热酷暑,为的就是在土地上获取更多食物。
四姑晒的跟块儿黑炭似的,背上的汗水浸透衣衫,累的直不起腰了,却还要坚持。
不仅如此,四姑每间隔一段时间都会回娘家探望,分享她带来的新鲜瓜果蔬菜,甚至是可口的零食,给我们补充营养。
可以说是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
如果不是因为抗旱艰难,四姑的男人恐怕也不会出意外。
可就在今天,一切都毁了。
姑父的意外离世,不仅对姑姑残忍,对我们一大家子人都是一个伤痛。
当我父母把我和姐姐撇给爷爷吾奶抚养时,十来年间不管不顾,何尝不是四姑和姑父用双手撑起了半边天!
如今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我是告知张攀实情?
还是隐瞒实情?
为母者刚,四姑也许只是想维护好那个已经破裂了的家庭团员而已。
可张攀是无辜的。
四姑用带有央求的语气:“献,我已经失去你姑父了,我不能再失去张攀,他要是知道了,到时候会不认我这个妈的,我就没法活了!”
其他长辈也陆续注意到我在场时,没有一个像四姑那样显得慌乱的,或许是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劝说。
三叔说:“谢栾,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该明白一些道理。”
我老爹道:“怪就怪你生在这个穷人家,自古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说就是这个理,你不认也得认。”
很无法理解。
可能社会真的像同学们说的那样,一旦出了学校,人情事故常以骨感的形式出现,伴随着无情,焚掉一切不“现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