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建州军在城下喊出所谓“谣言”已经过了两天,晋安城好像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依旧保持着它原本的风貌。
林仁翰是朱文进任控鹤都主将之时的老部下,颇受看重,等朱文进手握大权之后,他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变成了新的控鹤都主将。
这天,他急匆匆地跑回家门,对住在自己家待了多年的忠心耿耿的老仆耳提面命了一番,又径直走进寝房之中,脱下那身在他看来十分碍事的朝服,换上了甲胄,就又匆忙离家而去。
刘氏瞅见自己丈夫的背影,顿时高喊道:“郎君……”
却见林仁翰对她的呼唤恍若未闻,依旧是我行我素地走出家门,重重地关上。
奇怪?刘氏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而且风云雷动,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都这么晚了,郎君还换甲胄,这是要去干吗?
林仁翰非常满意今天的天气,古往今来,无数的事实都证明着雷雨夜是起事的标配,而他林仁翰,注定凭借着今天这一夜而名载史册。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他已经对朱文进的未来一点也不看好了。
今天朝会结束之后,朱文进把他们这些“信任”的旧部下集结起来,告诉他们建州军队在城外喊话的内容完全是无稽之谈,唐军大军压境是为了进攻建州,而不是他们福州。
可在林仁翰看来,这完全就是朱文进在自欺欺人,闽这片土地,是人家王氏先祖王审知开辟的,前后传承数代,就算再怎么轮,也轮不到朱文进弑主来主持大局吧?‘
在林仁翰心中,朱文进自立完全没有正统性而言,而北边的大唐,是个正义的国家,此次来到闽,如果不是为了帮助王氏子孙除掉反贼,夺回福州的所有权,还能是为了什么事呢?
而朱文进那老贼为了稳住军心,竟然到现在还在麻痹他们,说什么唐军压境是为了攻打建州,吴成义所言不过是骗局?
当真是可笑至极!
今天,他林仁翰就要替天行道,还闽国一个朗朗乾坤!
“噼啪”
素白色的闪电如鞭子一般击打着天幕,发出令人震颤的响声。
一切都没有预兆,豆滴大的雨点哗啦啦地从天空中倾盆而下,拍打在林仁翰的甲胄上。
在夜幕中,林仁翰撕开营帐的门帘,透过微弱的烛光往里面望去,林林总总数十人都是熟悉的面孔,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没有枉费他的心思,全部人都到齐了。
屈来顺等了许久,十分不耐烦,眼看着林仁翰到来,当即不耐烦地说道:“你将我们召集起来,最好是有什么大事!”
“当然。”林仁翰的嘴角勾勒出一丝笑容,万事开头难,他这倒算是开了个好头,“只是在说之前,我要请问大家一句,各位手底下的兵,都带来了吗?”
“废话。”屈来顺冷笑道,在场的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怎么会不知道到底什么东西才会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参加这样不明不白的聚会,要是不把自己手底下的兵士带来,到时候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找谁说理去?
“你有什么事,最好快点说。”屈来顺脸上的冷笑愈发在烛光的映照下愈发诡异,“不然等在大雨之下的士兵们不耐烦,你可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自然。”
林仁翰并不恼怒屈来顺的态度,他压低声音说道:“我辈世代追随王氏,现在却被贼臣节制。倘若富沙王到来,我等将有何颜面相见?”
“轰隆隆——”
雷声震天,烛火被狂风吹熄,白光闪过,在一瞬间照亮了营帐。
众人的表情或是平静、或是惊讶、或是沉思……千言万语,千情万绪,最后陷入了一片无言的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似乎早有预料的屈来顺开口说道:“林将军既然有此想法,想必心里早有对策了吧?”
“哪需要什么对策?”林仁翰也并不意外此时的情景,“先杀连重遇,再斩朱文进,如是而已。”
“好!”屈来顺的大喊声淹没在雷雨声中,好似他之前所表现出的一切都是在催促着林仁翰赶紧说出他的目标,然后把这个目标变成自己的目标一样,“屈来顺,愿听林将军之令!”
林仁翰对屈来顺的前倨后恭也并不意外,因为他本来就是林仁翰安插在诸位将领当中的一个棋子,或者说,捧哏。
他扫视了一眼营帐,握住腰间刀柄的右手大拇指微微一勾,“呲拉”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却只看到一丝寒芒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营帐外突然处隐约晃动着的人影,像是团团将营帐包围了起来。
在场的众位将领终于恍然,林仁翰从始至终就根本没想过征集他们的同意,这次名义上为“讨论今后去向”而举办的宴会,其实就是一场赤裸裸的“鸿门宴”!
无奈的将领们纷纷表示效忠林仁翰,在他的胁迫之下,让门外自己的士兵都听令于他。
士兵到手,林仁翰也没有犹豫,带着众多兵士冲入了雨幕之中。
风雨夜,杀人时。
……
……
连重遇毫无姿态地坐在自己的门槛上,眼神温情地凝视着这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雨,雨水就这么噼里啪啦地落在屋檐上,落在泥土地上,落在它能落到的任何地方。
他脑子不好,搞不懂自己为何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原先和他亲密无间的朱大哥,在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只短短几个月,就变成了如今让他一点也不认识的朱节度。
从一介小卒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他经历过了许多生死时刻,他也弑过君——虽然是间接的,但终究还是被世人们打上了不忠不义的烙印;他也起过事——虽然看起来成功,但现在再看,实际上还挺不成功的。
连重遇累了,人累了,就会想休息。他打定主意,明天就去向朱文进请辞,辞去这个令他挂碍甚多的统管六军之职,然后归隐山田,不问世事。
呵——
连重遇突然想到了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建州军还围在晋安城外,他哪有机会去归隐山田,他这把骨头,能不能跑出晋安城,恐怕都是个未知数。
“哗啦——哗啦——”
清晰的踩水声传到连重遇耳边,让他疑惑地望去。
只见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军士正朝着他冲来,领头那人的兜鍪之下的面容露出来,连重遇知道他,是朱文进自立之后提拔上来的控鹤都主将,这么晚了,他来这干吗?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林仁翰,连重遇完全没有防备之心,他刚起口,只来得及吐出一个“你”字,就看见一柄锋利的大刀迅猛地朝着自己的脖颈袭来。
林仁翰看到连重遇的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六军总管,这让他更加坚信他做出的决定是对的,不然老天爷怎么会一直在帮他,不论是今夜的这场大雨,还是想杀的连重遇自己坐在门口的位置,而且没有任何防备……
他一点也不想辜负老天爷对他的器重,所以他根本不允许连重遇说任何一句能动摇他身后兵士军心的话,当面就是一刀挥斩下去。
“轰隆隆——”
夜色中,雨光里,带着连重遇惊愕面容的头颅重重地砸在地上,血柱从断颈处喷射而出。
雨声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