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喊的悲怆,喊出了他满腹的委屈。
只是,他的委屈无人理会。
甚至满朝文武,都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刚刚陛下说了“暂时先”卸了官,暂时是什么意思?若是完全失了圣心,就不会有‘暂时’这两个字了。
陛下年轻气盛,这两年重罚了多少二、三品的衙门堂官、佐官。你一个小小东城巡御史,给朝廷抹了这么大的黑,真像吴煜说的,放在洪武朝,砍了脑袋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这种事,就是看陛下信不信,又愿不愿意保你。
陛下刚刚一番话,显然是打算护佑你这次。只是‘暂时先’免了你的官,谁听不出,陛下话里话外,有以后重新启用的意思?
这时候当堂喊冤,岂不是打陛下的脸,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事。
于康因为有徐良这个‘天耳通’在,已然知道朱祁镇和王振私语后的打算。
刘年躲过这次,于康本来满心失望。
谁知此刻,刘年竟出了昏招,陛下话显然只说了一半,他竟敢当庭打断。
依着金台御帷上,那位少年皇帝的脾气,刘年这次算是自己把自己玩残了。
终究是‘好好先生’的名声,身上挂了这么多年。这次受了这么大委屈,还是在陛下面前,最终还是没忍住。
于康乐得看戏,这种引起舆情的事件,成千上万人口中的笑谈,哪是这么容易就能扭转的。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金台御帷之上。
果然,年轻的陛下,脸色肉眼可见的起了变化。
他也不说话,只挥了挥手。
一旁王振脸都气成了猪肝色,紫着一张脸,吩咐阶前大汉将军。
“还不将他拖下去?”
刘年本跪倒勾着头悄悄往上看。心中还在打腹稿,准备开口时,扭转乾坤。
王振一句话却让他脑子嗡嗡响。
他不明白,为何王公如此对自己,明明昨日还对自己说,大理寺左少卿的位置,陛下已经属意于他。
为何今日……?
这种从云端摔到地上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
难道就因为几句污蔑之言?
他疑惑,委屈,不满,愤恨……!
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
可是当他迎上王振的那双鹰隼一般的眸子,和读出王振眼神中透露出的那股狠意时。他的心还是莫名的揪起,生出一丝惧意。
他把所有一切都压在了,这位陛下最亲近的大伴身上,甚至不惜屈膝跪下,丢弃了一切文人风骨,本想着可以借势平步青云,可为何会这样?
难道连王公也放弃我了么?
这时候,刘年心中万籁俱寂,如死灰一般。
他知道自己做了这个选择,想走捷径,是为仕林不耻。如今若是再被王振放弃,他自此以后,算是断绝仕途之路。
这时,王振眼神一眯,暗含警告,示意他闭嘴。
这个眼神,刘年很熟悉。
尽管心中五味杂陈,浑身发冷,但面对这个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不得不低下头颅,悉数接受。
王振挥挥手:“带下去,送他回家好好反省。”
众人哪里不知,直到此刻,王振还在力保刘年。
朱祁镇似乎早已经不耐烦,甚至不理会那些大汉将军架着刘年往外去。
“今日要议,近日以来的几件大事,若还有人为了这点鸡零狗碎的腌臜事耽误时间,朕决不轻饶。”
说完,眼神一扫吴煜和于康。
吴煜老神在在,不为所动,大礼一拜之后,自己回了班列。
于康则心中骂娘,这件事本就和他没什么关系,而且他还是证人,这位小皇帝如此厌烦的眼神,显然不是针对刚刚那件事,而是针对他这个人。
被天子不喜,这是要完的预兆啊!
但此时无法,他也只能悻悻回了班列。
这时,之前和刘年对峙的顺天府尹姜涛,再次出了班列。
“陛下,若说大事,在京师重地,草菅人命数百上千算不算?将万人栽上逃役之名,又算不算?臣所奏之事,在臣看来,就是天大的事。”
顺天府数日前,从被百姓拦轿喊冤的杨士奇手中,接下一桩案子,这事已经传开了。
但是近来顺天府将消息封锁的极严密。
众多朝臣,大部分只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但内中究竟因为什么,在他们心中也是一团迷雾。
如今姜涛口中说出,众臣无不惊愕,朝堂顿时讶然。
牵涉数百上千条人命,还是在京师,谁人如此大胆,当真不要命了么?
京畿重地,谁人能如此只手遮天,那些隐在大街小巷,乡间田野的探子,都是眼瞎了么?
所有人都知道,顺天府是在憋大的,但谁又能想到,顺天府憋的大的,竟这么大。
京师好些年头没出过这么大案子了吧?
就在众臣惊愕之时,又有一人走出班列。正是站在文臣班列首位的那位西扬先生杨士奇,当朝一品大学士。
朝初,为体恤五位先皇托孤的老臣,陛下曾下中旨,太皇太后亦下了令旨,几位大臣朝会可以不跪。
但杨士奇此时出列,却颤颤巍巍跪倒。
众臣目中皆惊。
“陛下,此事因百姓拦下老臣小轿喊冤而起,百姓递上血书,字字泣血,句句是冤。读完血书,让人涕泪不止。此事老臣不能放任不理。顺天府数日严查。姜府尹递上的奏疏,老臣亦署了名。”
说到此处,杨士奇佝偻衰败的身躯,缓缓低下,声音埋在胸前:
“陛下,此事百姓太冤,恳请陛下惩处有罪之人,还百姓清白,为死去之人伸冤。”
杨士奇举动,文武班列中,各自表情不一。
有的须发皆张,目中充血;有的垂首沉思,眉头紧蹙;有的面色惨白,目中惶恐……
只是看着跪在最前面那位佝偻老人,不少人还是心头一酸。
与此同时,又有一人声音响起,也是如此苍老。
是南杨先生——杨溥,他也紧随其后,和杨士奇并排跪倒。
两位岁近耄耋之年的老大人,牵起无数人心中那丝怀念。
三杨去其一之后,内阁被内廷压的喘不过气。
近年来,两位老大人也似乎早已丧失斗志,行事只知裱糊缝补。
但此刻,这两位老大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在他们都将陛下和太皇太后的旨意抛诸脑后,选择跪下的那刻。
朝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两位老大人这次的决心,无法轻易撼动。
包括金台御帷上的那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