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消息传到太史监值房的时候,崔善才还在家里养病。
崔善才是秘书台下属太史监的一名官员,平时为人和善,从来不说拒绝的话。
又不善于钻营,所以三十五岁了还在底层做具体的工作。
至于升迁,自己也没那个能力和本钱——有时候要贿赂上官才有机会,他可不愿意投入那个成本,小富即安是他的性格底色。
这半年来,长安都不怎么下雨,一阵风起也能卷起漫天的黄土,大街上此起彼伏的都是咳嗽声。
崔善才也没能免俗,这段时间实在咳得难受,就给主官请了个假,回家休养几天。
“崔大人,你的病差不多已经痊愈了,我给你再开三天的药,你差人去药铺抓好。一天一剂,三天后如果不咳嗽了就不要再吃了。”白医生松开搭脉的手,款款地对崔善才说。
面前的白医生是有名的杏林圣手,平日里看着仙风道骨,如老神仙一般无二。
可如今最近却因为生病的人太多,白医生的脸上也写满了疲倦。
“白医生辛苦,这点银钱请收好。有时候你也多叫弟子们分担分担。”裴迪说,顺手递上了之前就准备好的诊费。
白医生叫童子收下钱,自己还在奋笔疾书,也不抬头,说:“弟子们也都忙得不可开交。如果天时再不归正,就是医术再好,也难救民于水火。崔大人,你善于观星,可知天时何时能归正?”
崔善才沉默了,这也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自从新皇御极以来三年,气候都是这样异常,今年更是严重。
现在所有和天地有关系的官署都在发愁这件事情,长安城里的寺庙和道观都在发愁。
观星的观星,祈雨的祈雨,可老天就是一点不见动静,依旧是艳阳高照。
就算有时候聚起了乌云,没多久也就消散了,好像老天爷故意逗人玩一样。
白医生见崔善才不说话,以为天机不可泄露,也就知趣的不再询问,及时止住了话头,说了句告辞就退出他的宅子。
第二天崔善才到衙署上值的时候,同僚早已悉数到岗。
虽然这个班崔善才每天都在上,可是今天就感觉出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似乎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笑,但又不似打招呼般微笑。
“奇怪,这些人今天是不是今天吃了毒蕈了,没一个看着正常的。”
崔善才自己嘟哝道,他也不敢让旁人听见自己的抱怨,毕竟太史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背景。
按惯例,崔善才去拜见了太史令。
要是放在平常,崔善才打完招呼,太史令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只会鼻子里“嗯”一声示意他退出去。
可今天却有点反常,太史令满脸笑容的叫他坐下,还递给他一杯桂花酿,说有点事情要告诉他。
崔善才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这太史令不会也吃了毒蕈了?”
“老崔啊,你也是太史监的老人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一点点提拔升迁,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太史令嘿嘿的笑着说,那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眼睛都被挤到一条缝里去了,显得愈发的丑陋。
崔善才看看太史令,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难道是自己终于要升迁了?
可是想想自己一分钱都没有贿赂过,很快就自我否定了,他还是觉得太史令很可能吃了毒蕈,说话有点不正常。
“所以呢,何监这次一下子就想起了你,给你,你自己看吧。”说着,太史令递给崔善才一卷文书。
崔善才打开文书一看,顿时身体一颤,心里直呼不好。
原来这是一纸任命文书,任命崔善才协调祈雨一事。还盖着秘书省的大印。
“老崔啊,你看,这么个好差事就给你了。这事情干得好的话,你在皇帝那里都露脸呢。到时候你还不是青云直上,可别忘了我们太史监里的老同僚们咯。”
太史令笑眯眯的看着崔善才,但是在崔善才看来,这个笑容就是典型的笑里藏刀。
崔善才心里很是清楚为什么这事情偏偏挑中了他——
太史监主要工作是观天象算历法,需要专门的能力,因此干吏大多并非出身科考。这就给一些官员安排关系留足了操作空间。
所以监里管事的基本都是各个官员的裙带关系,都有保护伞,干具体工作的则都是凭本事吃饭。
只有他崔善才,妥妥的一个光棍汉,上面无人护佑,而且年资也足,所以这种明显是背锅的事肯定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他了。
祈雨这个事情,别人不清楚,崔善才却十分清楚——都是演给大人们看的。
天不下雨,朝廷的官署却不可能不做事情,不做事情就会有御史参你,上头也会问责。
可老天爷的事情,官员们也没法作为,只能演演戏,表示自己很卖力的在做事情。
能不能下雨,那全是看运气罢了。人还能管得了老天爷干什么?
所以这个任命书基本就是索命文书——
下雨了,那功劳不一定能算到自己头上,得大家分。
不下雨,那背锅的一定是他自己。
这口锅背身上,结果一定是身首异处——误了农时就是动摇国本。
难怪今天同僚感觉都奇奇怪怪的,原来都是在幸灾乐祸!他还自以为他们都是吃了毒蕈。
崔善才谢过了太史令,恨恨的看了他一眼,想把这个笑面虎生吞活剥了去。
何监并不认识他崔善才,一定是太史令报上去的名字。
虽然太史令也看到了崔善才的眼神,但是他一点也不在乎,反正这个人求雨成了他能把功劳抢过来,求雨不成可以把他推出去背锅,自己一点损失也没有,被人瞪一眼又如何呢?
崔善才对着文书看了又看,这里除了写叫自己协调僧道,主持求雨事宜,要求秋淋之时见雨,一点别的内容都没有。
这没头没脑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式的文书,倒像是一个无聊的小孩写的开玩笑的纸条。
他问太史令这文书没头没脑的,怎么开展工作。
太史令却是嘿嘿一笑,说上头的意思,不能写的太清楚,需要自己揣摩上官的意思。什么事都安排的清清楚楚,那上官不就把什么事情都做了,还要你这个下属做什么?
崔善才这才明白了,这不就是个摆在台面上阴谋嘛。
给你安排了工作,说的明明白白的求雨。具体工作怎么开展是你的事情,做不好的话也不是上官的事情。
每个人都在为了求雨做自己的努力,尽管就是假努力,但是责任是一个人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