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紧随其后,管家早已落座会客厅。羊皮卷一样枯黄的手肘压在双膝上,双手紧紧地交叉,眉头紧皱,微微凸出的双唇细声祈祷。
钟小姐瘦弱的身躯好似初秋落叶,摇摇欲倾。
“还好吗?”
沙哑的声音响起,尽量不让疲惫透过声线传达出来。
管家把苦闷撒向大地,向外传递无限暖意,绝不允许负面能量从他身上蔓延。
“世杰已经睡下,绮岚受到惊吓,怎么哄都不行,哭累了才睡着。”
钟小姐右手扶额,心有疑虑,“您想说什么,尽管讲吧。”
管家松开双手,腰挺得笔直,抓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白酒,娓娓道来。
“卡莱拉·尼尔瓦多建造了这座庄园…”
“这个您都说过多少遍了啊。”
钟小姐不耐烦的扶额,刚准备起身被管家使劲按了下去。
“听我说完,好吗。”
管家泫然欲泣地望向钟小姐,却毫无责备之意。
“行行行,你讲你讲。”
钟小姐眼看一时半会是走不掉了,紧闭双目聆听。
卡莱拉·尼尔瓦多曾是努尔斯村里的一名普普通通的扔工智能技师,本以为顺着政策走向进了扔工智能大厂能发财,没想到,他用青春岁月换来的收入只够维持温饱。
贫困,在他最好的年华,烫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不光是他,全村人都穷的叮当响,生病全靠扛。扛过去了继续干活,没抗过去便是多了一个插着木牌的土褐色泥堆。
放弃生命的念头一次次在他脑海中升起,卡莱拉·尼尔瓦多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每天都重复着如地狱般的痛苦和折磨,真的抗不下去了。
一次次向天哭喊着世间为何如此不公,却永远得不到回应。
岁岁年年月月,年纪渐长,身体各部位的痛楚也逐渐多了起来。卡莱拉总有一股信念,他绝不会如此悲惨地度过余生。
忽有一日,此前村里去海外捕鱼的几个年轻人载着满箱财宝归来。
卡莱拉·尼尔瓦多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凑热闹,第一次摸到真金白银、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内心里的燥热燃了起来。
这些船员把金银分了去,有几个船员决定到中心城市开个小店稳定下来。
这才空出坑位,卡莱拉便成为下一次远航的海员之一。
海上的日子远没他想象中快乐,晕船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
卡莱拉·尼尔瓦多既不会驾驶船舶,也不会操作仪器,更不会航海导航,除了烧得一手好菜。
恰巧厨子自立门户,便招了过来。卡莱拉只能靠眼睛和超强的记忆力学习陌生又困难的航海技能。
至于海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管家不得而知,只知道后来卡莱拉·尼尔瓦多发了财,建造了这座庄园。
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享尽天伦之乐。
一日,卡莱拉·尼尔瓦多留下一张纸条后离开庄园,纸条上面写着‘若我离去,封印此处’。
大家不知何故,只知耽误不得,立即请来半仙到此施法封印。
封印时只有大太太在场,其余人等全部避开。
管家停了停,又喝了口酒,“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些奇怪的东西,或是遇到些不寻常的事?”
“嘿,您这倒是问对人了。”辛叶鱼猛拍大腿,“过来时看到好多个怪兽农场,那玩意儿实在是太血腥太恐怖。”
管家听后沉默许久,“嗯,那就对了。怪物应该与卡莱拉·尼尔瓦多有关。”
“狄叔,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钟小姐皱眉、疑惑。
“我也是道听途说罢了。”管家接着说,“当我第一时间得知老爷要买这座庄园时,极力劝阻,即使把这些全部告诉他,也劝不动,哎。”
“你们爷俩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犟得很。”
管家咳嗽了几声,语气里满是指责,眼里尽是关心。
“关于卡莱拉·尼尔瓦多的事我已悉数告知各位。噢,对了,这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
“什么!谁?”
钟小姐猛地起身,拳头紧攥,气的小脸通红。
“跟我来。”
管家不为钟小姐激动的情绪所触动,缓缓起身,往楼上走去。
到了三楼,这层的空高比其他楼层稍矮一些。走到尽头,天花板上有扇简易圆形木门,一把藏银云纹锁将门牢牢扣住。
管家在门上重重敲了9下又轻敲5下而后又稍重的敲了2下,捣鼓了好一会锁匙,总算是开了门。一排不锈钢窄梯,咔哒咔哒放下来。
秦木嵩把钟小姐和管家托上梯,几人紧随其后。
这儿没有一扇窗户,四周整洁如新,墙壁、墙角没有一处霉点。弧形通道里有十条灯带联通天花板和地面。
走廊空高不过一米六,一行人稍低着头才得以通过。穿过过道,管家在露出一丁点微光的门前停了下来,排骨汤的清香乘着袅袅炊烟从门缝里挤出来。
叩——叩——叩——
“欸!来嘞!”
一声温柔似水的年轻男性声音传入耳内,颅内荡起阵阵涟漪,浑身酥麻,怎会有如此美妙的声线。
轻盈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辛叶鱼用余光瞟了下其他人的神情,果不其然,都紧张的要命,却又装出一副淡定神情。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逐渐大开的门后显现出来,面带笑容的脸上瞬间惊恐万分,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且上了锁。
“他们是谁?”
颤抖的声音警惕地问。
“德阳,没事儿,都是自己人。”
“狄叔!你今个儿不告诉我,我还真就不开了!”
门内的声音逐渐愤怒。
“哎哎哎,好吧好吧。”
管家略显无奈,只好如实告知。
“噢,原来如此。”
“……”
门内的人儿犹豫了会,才缓缓解开门锁,从门缝往慢慢探出脑袋。精明的眼珠子把每个人从头到尾狠狠打量几番。确认毫无威胁,这才完全显露出身子来。
“鄙人名唤尚德阳,欢迎各位莅临寒舍!”
天籁之音中带着一丝沧桑,纤细如玉的手指伸了出来。
天啦噜,这丝般顺滑的触感竟然是手,辛叶鱼真想再多感受几下。
“来,请入座。”
尚先生猫着腰,卸下层层防备。换上彬彬有礼的仪容,请众人落座。
空间虽则不大,全屋极简大白墙,实木家具整齐排列。书架直通天花板,毫无压迫之感。
尚德阳刚要入座,便看到几个人在伸展颈间臂膀,条件反射式的开启按摩模式。这手法可太巴适啦,比各种按摩管可地道多了。
一晃眼,辛叶鱼竟闭起眼睛,鼾声如雷。
“哈哈哈哈哈。”
带着潺潺溪水的声线扑面而来,辛叶鱼瞬间醒来。
“啊,对不住啊对不住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辛叶鱼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歉。竟没人在生气,而是齐刷刷地捧腹大笑起来。
尚先生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有说有笑地聊起来,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像是见到一位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
没想到,一个住在夹层间隙的人对外界的大小事竟无不知晓,辛叶鱼心生赞叹。
秦木嵩把话题引到前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上,总感觉能从尚先生口中知道些什么。
否则,管家也不会费尽口舌讲述这栋庄园的前世今生,还带他们来到如此隐蔽的居所。
果不其然,尚先生听后并无惊讶,反而淡淡地飘出了一句,“终于还是来了。”
“我得先说说自己的经历,不管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太惊讶。”
不知是否太久没有与人谈心,一丝兴奋之情从清澈的眼眸中散播开来,尚先生连忙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情况大致是这个样子的…”
尚先生的父母育有五个姐弟,尚先生是老幺。从小家境贫寒,父亲在一次耕地时摔断了腿,家中顶梁柱便倒了。母亲一边照顾父亲一边要打好几份工,赚的钱也不够补贴家用,富有的亲戚无一人相助。
大姐待到适婚年龄早早出嫁,那时尚先生还没出生。穷人哪能嫁得好,大姐的婆家待她还不如猪狗,一个劲地生孩子,家务包干,吃的全是些残羹冷炙。
大姐生了男孩还能过一段安生日子,可生了女孩,连月子都没人管。大姐在生第七胎时难产而亡,腹中胎儿也不幸夭折。
尚先生的哥哥们自幼便在做苦力,只能勉强维持生存。二哥热爱读书写字一心想念私塾,可哪有时间呢。待尚先生稍微大一点时,母亲又重病卧床不起。
为了筹得药费,父亲直接把尚先生带到宫中做太监,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皇宫的生活远不如宫外人想象的那样美好,每日如履薄冰,高耸的城墙把土地圈起来,人也禁锢其中。
没有自由、没有地位、没有尊严,除了包吃包住其余都是奢望。刚开始尚先生在宫里打杂,倒粪水、洗茅厕都不轻松。
也是运气好,遇到甘师父手把手教会尚先生识字、做人、做事,这才提拔到一位不受宠的娘娘宫中当差。
这些深宫怨妇难伺候得很,钱多事也多。赚到钱了,尚先生便嘱托信师父的人,帮忙把银子给家人带去。
冬天夜里值班是最苦的,刚开始尚先生经常打瞌睡,主子身边的人只要看到便棍棒伺候。轻则饿肚子,重则一个月白干。
后来实在是没辙,一到深夜困倦袭来,连站都站不稳。甘师父耐心地告诉尚先生,在两只鞋里各放几只苍耳便可,方才撑过寒夜。
古有悬梁刺股,今有苍耳刺足。
就这样又持续了若干年。一天天的熬着,也没有什么盼头,只求不出错,保住小命,病了痛了,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科技如此发达,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为了生活依旧在忍受,增长的也只是吃穿用度。其实人啊,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几千年来未曾变过。
好不容易熬到了1924年,皇室成员们被军阀赶出紫禁城,四散于各处。
主子没了,宫中便乱了套,下人们在各自所住的宫中疯狂抢珠宝,值钱的东西全都给抢了去。
大家心知肚明,必须得赶在军官们全部进来之前拿走一些,不然到时候就是一个子儿也拿不到了,说不定命还会没咯。
座座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不乏一丝凄凉。
尚先生跑到殿中随手抓了几把珠宝藏在衣服和裤子里袋,多了也带不走,那时要是有行李箱就好了,说不定早已家财万贯。
出宫后,尚先生变卖了身上所有的珠宝首饰,带着些盘缠回到老家。
回家路途遥远,尚先生找了些零工来做。可是,没干几天就被骂的狗血淋头,尚先生已失去干重活的能力,腰伤、腿伤各种伤,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好的。
以前靠阿谀奉承、眼神交流能苟活,现在是不能了,身上的钱也只能够撑一段时日,必须得赶紧想办法。
尚先生凭着儿时的记忆找到了家,破墙残砖,比离开的时候,更绿更残。走进屋内,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只见到了二哥在家中养伤,前不久刚摔断了腿,所幸未伤及骨头。
二哥看到尚先生归家,喜极而泣。尚先生得知父母早已离世,其他几位哥哥还在外边干着重活。寒暄了几句,走之前尚先生把身上的银两给了二哥一些,径直前往白隐寺。
到白隐寺后,已有三十多个跟尚先生一样的人已在此住下,可能是同病相怜,他们抱在一起痛哭了许久,哭到发不出声也流不出泪,压抑多年的情绪才释放出来。
白隐寺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寺庙,他们已将此处整打扫干净,毕竟以前干的是伺候人的工作,手脚倒是利索。
没有餐桌,席地而坐;没有床,打地铺;没有食物,趁人少时去市场买种子自己种。平时大家都会交流一些种田的心得,或是曾经宫中的种种来打发时间。
有时,尚先生会捧着一把种子发半天呆,就想啊,神奇的大自然,让各种各样的人类聚在一起。每个人并无不同,都得吃、都得睡、都得穿、都得赚钱、都得受罪,这样想想也就好受了些。
寺庙的生活虽则是清贫了些,倒是真的适合尚先生,至少没了在宫中那般提心吊胆。皇宫可不是靠运气就能存活的地儿,运气、能力、人脉和胆识缺一不可。
轻松,真的很轻松,呼吸着微风、感受着树木和大地。
寺庙里天热就还好,但冬天总是很难熬,寒冷之时大家会抱在一起取暖,没有比这更温暖的时候了,真的。
一日,有人在市场上捡到一本破旧不堪的《呱呱呱》,写的是一个狼人的生活。尚先生与识字的同伴把书珍藏起来,闲暇时,教会了好多不识字的人。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有人知道这里住着一群阉人,每隔几天便有一群人跑过来砸鸡蛋、甩烂菜叶子、丢粪便,嘴里还骂着难听的脏话。
这些都能忍,最可气的是他们竟然把好几扇窗户都给砸破了,好些个大窟窿。找来了残枝败柳和落叶,刷上浆糊才勉强堵上。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妖风一吹过来,全散架。那个冬天,白隐寺多了很多冤魂。
打那以后,尚先生把每一天都当做礼物,也当做通向死亡的隧道。没有期许,也没有绝望,只是一日一日的过罢了。
“尚先生,可否冒昧地问下您今年贵庚?”
辛叶鱼十分疑惑,经历了诸多朝代更迭,竟能永葆青春?
“我倒是从来都没有认真计算过年纪,你是第一个向我提这个问题的。谢谢你,小伙子!”
尚先生语气里似乎并无责备之意。
“容我算算啊。”
尚先生双眼紧闭,一根根地掐着指头,嘴里碎碎念道。
“呵,我竟活了三百多年!刚才同你们聊起往夕,仿佛昨日之梦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