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药香的卧房内。
钟雍倚靠在床榻上，望着忙忙碌碌的柳小苗，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几天前的大洪水，终究还是没有堵住。
几十万亩的房屋田地化为了汪洋沼泽，无数的生民断了生计。
他这个乌江父母官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所幸这次天灾，彻底击垮了王其晟的斗志。
他的生死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乌江决堤，他作为第一责任人，必须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但此时自己却感染了风寒，不得已只能把乌江县衙暂交王其晟打理。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县衙的大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廉政司已经步入正轨，贪赃枉法之辈，一个都别想逃脱国法。
形势一片大好，静等自己康复。
可是，赈济灾民的粮食该从哪儿来呢？
县衙粮食即将告罄，府库不拨粮，又多了几十万的的灾民。
那么多的粮食，从哪儿来呢？
每每想到这儿，钟雍就恨不得立刻活剐了王其晟。
要不是他一直与自己作对，乌江大堤早就修好，又怎么会再次崩决而造成如此大灾？
这次乌江决堤，与其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
王其晟还不能杀，他还有用。
常言道：用人之道，使功不如使过。
他想要活命，就只能立功赎罪。
立功赎罪的机会在哪儿呢？
在富户、在豪强，最重要的是在翁家，那个拥有半县之田地的翁家。
逼翁家，总好过逼百姓，此次必须毕其功于一役。
至少得让翁家吐出足够赈济灾民三个月的口粮。
然后再想办法，从别的地方赚粮食。
“钟大哥，该喝药了。”
正想着出神，柳小苗捧着一碗中药，吹着凉气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
望着额头布满细汗，温柔如水的柳小苗，钟雍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钟雍感激道：“小苗，这几天麻烦你了。”
“钟大哥是为了救全县百姓才染的病，钟大哥才是大英雄。小苗只是习得爹爹的浅薄医术，只要钟大哥不嫌弃小苗，小苗愿意照顾钟大哥。”
柳小苗秋水眸闪着光，倾慕之色溢于言表。
“我哪是什么大英雄，当官吃粮，吃的都是百姓的粮。我只不过是做了我份内的事罢了。”钟雍谦虚道。
“钟大哥不是大英雄，那谁是大英雄？全县的百姓都在说，朝廷派来了一个青天大老爷，我们有救了！”
柳小苗学着前几日百姓探望钟雍的样子，虔诚而开心。
“呵呵。”钟雍被她逗笑了，问道：“小苗知道乌江哪家粮食最多吗？”
“当然是翁家。前街的古月客栈、九胡同的彩琼楼，还有九宁府最大药房——百药堂，都是翁家的，还有好多我不知道丝绸作坊、绵作坊等等。”
柳小苗拿勺一口一口喂着钟雍药，然后划拉着翁家的财产。
钟雍惊呆了。
知道翁家有钱，不知道他家这么有钱。
“翁家这么有钱？”钟雍还是不敢相信。
柳小苗见他不相信，又道：
“前些年我陪爹爹去给翁家老太爷看病，他们家的摆设都是很多我叫不上名的古董玉器。”
“这还不算什么。有一次知府大人的老母过八十大寿，翁家光送的礼就价值十几万两白银，更别说还有好多人家欠着他家的地租、利钱。”
“翁家还放高利贷吗？”
这句话刚一出口，钟雍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古代豪强，哪个不放高利贷？
即使是后世也有不少放高利贷发家的。
果然。
柳小苗将最后一勺药送进钟雍嘴里，替他揩了揩嘴角，道：“我们这个桃花医馆，都是我爹爹租的翁家的房子修建的。”
“全县百万百姓，估计有一半是翁家的佃户。”
“钟大哥您来乌江这几天，不知道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
钟雍疑惑道：“什么话？”
“乌江的天，翁家的地，河里的龙王爷，南山的观音庙。”
柳小苗轻轻扶着钟雍向上挪了一下，道。
“什么意思？”钟雍问道。
“意思是，在乌江，离开了翁家的地，就只有饿死一途了。”
“哦，明白了，就是说，翁家在乌江就相当于河里的龙王爷，是这个意思吧？”钟雍道。
“真棒！钟大哥真厉害。”柳小苗开心道，“就是这个意思。”
柳小苗猫着腰小声地收拾瓦罐药碟。
钟雍一双眸子却逐渐凌厉起来。
难怪所有人都害怕翁家人！
难怪王其晟宁愿请罪都不愿意得罪翁家！
难怪几任县令，不明不白的死了，朝廷却查不出任何结果。
根子原来在这儿。
都说灭门知府，破家县令。
哪个县令能破了翁家的大门？
这时。
房门忽地被推开。
张岳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少爷，相爷来的信。”
张岳从怀中取出一份烤了漆加盖钟少京印章的黄皮信封。
“阿耶的信？”钟雍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接过信。
信里没寒嘘问候他的病情，只是把最近京师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当看到最后几行字的时候，钟雍忽地笑了。
那是几行极其潦草的字迹，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手印。
张岳站在一旁，疑惑地看着钟雍傻笑。
“来，你也看看，看看允儿写的到底是个啥字？”钟雍把信纸递给张岳。
张岳接过信纸一瞅，当看到允儿那几行字的时候，也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小姐，能写出这几个字不容易啊。”张岳感慨道。
“是不容易。”
钟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脑海中既有自己的前世的记忆，也有这一世原主的记忆。
可性格却在逐渐朝着这一世原主的性格变化。
就说之前冒险抗洪，要是搁在前世，他肯定躲得远远的。
哪会管他洪水滔天，爱淹哪儿淹哪儿，只要不淹了自己就行。
可是如今却做出了很多让他前世犯忌讳的事。
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好还是坏。
会不会到最后，他就失去了自我，完完全全的化作了这一世的原主。
他不敢想这个，也不愿想这个。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快乐，能为百姓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很幸福。
就像柳小苗以及乌江百姓夸赞自己是大英雄、青天大老爷。
就像父亲信中所述，那么多忠臣，那么多的太学、国子监学子在为自己奔走相告。
以及允儿口中的最最亲爱的大兄。
他感觉这一切的一切都很幸福。
为了这个幸福，他必须站出来——
给这个腐朽的大周朝讲点他们听不懂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