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南柯郡,曹县。
夜已深,书生提灯笼赶路,烛火摇曳,忽暗忽明。
书生因害怕精怪鬼狐,见山下一株老槐有烟火气,心喜,脚步愈疾。
俄顷,迷雾姗姗,困入其中,便再不能前。
前方青石板路,山道绵亘,蜿蜒通幽,狐鸣隐隐,蟋蟀吱吱,合鸣天籁,皆与书生无关。
“不好,被发现了。”
狐斐急忙收回附在书生身上的那缕神识,本体疾驰,在山脊莎草间穿行,靠近老槐。
急!
很急!
醺醺月色,仙袅朦胧,淡金晕染的月光,垂照人间,洒下神辉,落在山村的那株大槐树上。
“仙官至!”
忽闻人言,缥缈高远,其音婉转如烟。
霎时间,荒丘野村流光飞火四起,驱散夜阑,宛若白昼。
孔雀,苍枭,云雁,白鹤,白鹇,百灵,黄鹂,鹧鸪,喜鹊……纷至沓来,径自落于大槐树枝桠上。
树高半百,粗若楼阁,冠似殿宇。
匆匆间,已然客满为患,依有鹳鹭成群,绕树三匝,无枝可栖。
槐树上一时落满祥鸟神雀,茫茫不知何几。
树下泛起一阵青烟,若云海。
青烟弥散,从树根升起一座古老石门,爬满青苔。
石门大开,有光,通往树洞深处。
只见车驾数十,人马数百,从光霭中列队而出,鳞次栉比,楚楚有致。
为首一人,着绯衣云雁袍,银鱼袋。
南柯太守。
太守看向大槐树上,愣神两息。
“此等大日子,为何不见雉鸡来?……”
“罢了。”
太守叹息摇头,略过此情。
当即又仔细整理衣衫褶皱,面月顿首叩拜。
“小人南柯郡太守,淳于仆射恭迎神使!”
太守身后从者依样,齐声叩拜,毕恭毕敬。
“恭迎神使!”
“恭迎神使!”
……
片晌后,大槐树上出现躁动,群鸟朝月,喧嚣啼鸣,又寂去。
一乘青鸾仙撵背月驰来,停留于槐树上空。
仙撵踏出二紫衣神使,皆为女官。
二女样貌英朗清秀,梳高云髻,玉钗金簪,杖节把钺。
一紫衣神使上前一步,手中宝牒展开。
“降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福祉:
今闻大槐安国南柯郡太守淳于仆射在任三年,励精图治,治下百姓安居,无有盗乱,无忧饱暖。
又加新晋五都巡环使举荐,今划东荒道庙十座,香火功德归南柯郡太守自行支配。”
蒙此天大恩泽,淳于仆射再次稽首,三拜才受。
待其抬首时,两位紫衣神使已到近前。
祉书与目录双双奉上。
“蒙泰山娘娘抬爱,淳于仆射感恩戴德,必将尽心尽力,为岱宗安宁治。”
淳于仆射态度谦恭。
神使十分满意。
淳于仆射小心翼翼接过祉书,过目。
喜色溢于言表。
面远丘而颂《有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
……
彼时,太守尚不知,有狐,名斐。
远丘蒿草萋萋,萤火悠悠。
闻太守声,一时绿灯笼在蒿草杂石间闪烁,万千盏。
皆狐。
狐出青丘,涂山,蓬莱,枝脉繁多,此间又混入野狐,妖狐,杂狐,及……一只穿越狐。
此狐,名斐。
青狐,一尾。
“呼——!总算赶上了!”
狐斐拂去满身露水,长舒一口哈气。
此程他专为争庙祝之位而来,险些错过时辰,逼不得已提前附在书生身上探察情况。
太守淳于仆射两年前因与狐族有过盟誓,狐族保他治下安宁,泰山娘娘十年内功德赏赐皆归狐族所有。
淳于仆射为未来治下安宁计,欣然应允。
但有一事,孰做庙祝,全凭各狐本事资历。
这让修为不足百年的狐斐犯了难。
狐斐前世人生为九九六社畜,吃草挤奶,生生被卷到未老先衰。
谁想此世为妖狐野畜,依旧为畜,依旧要卷。
这可与狐斐原计划不符。
他只想狐生躺平一次,开个小挂,开心快乐的过着摆烂生活。
嗯,没错,因为有挂。
他的挂,是香客返愿挂。
香客许愿,他应愿;愿景实现,气运返愿于他。
所谓种瓜得瓜,种豆也得瓜。
他的收获总会比香客多那么一丢丢。
挂是好挂,但难在当庙祝。
首先他要有庙。
其次庙要有缺。
再次上面要有人……
二十年了,他才等到这么唯一一次竞逐庙祝的机会,有多难不言而喻。
可论资历,他在狐族只能吊尾。
自他穿越后,总是事与愿违,真切体会做狐比做人更难,卷的程度比之做人犹有过之。
就刚发牢骚的功夫,已有大把狐媚子去围住太守献媚取宠。
她们以狐族特有的曼妙婀娜,肆无忌惮的搔首弄姿卖弄着。
怎一个骚字了得!
狐斐也想骚。
可……他是公狐。
“不知太守是否有龙阳之好?”
狐斐腹诽。
为梦想,不丢人,可以咬牙忍一下。
但经深思过后,念及此方世界的神医也未必懂何为痔疮手术……狐斐放弃了。
成功率低,伤害极大,此乃下下之策。
待有更好机会再下血本不迟,好肛要用在刀刃上。
他有两世灵智,心思活络,既然搞不定太守,那就去搞定太守上司。
狐斐已然锁定目标在一名紫衣神使身上。
她手持节钺,气质冷艳,有睥睨苍生之感。
其生人勿近的样子,反倒给狐斐制造了机会。
狐斐私以为她是古希腊掌管冰雪的神。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话,但神态安然,目光泱泱,任自己姐妹施为。
一派幕后大佬作风。
以狐斐的识人之术,话不多者皆为狠人,九成八确认,此冰女实权在握。
擒贼擒王,拿下她比拿下太守靠谱。
狐斐仗胆凑到近前,做乖巧状拱手作揖,
“姐姐好,小狐这厢有礼,可否借一步说话?”
狐斐本就貌比潘安,在狐中也是美狐。
如今化作人形,鲜嫩灿烂,阳光笑容人畜无害,冰霜脸的神使被他顷刻融化。
二人来到偏僻处。
狐斐从怀中掏出一锦袋,内装一玉盒,盒里盛金簪两只。
这是他狐生二十年全部家当。
“姐姐,可喜欢?”
明知故问,哪有女人不喜首饰?
狐斐堆笑,开门并不见山。
前世的人情世故学:见面先提买卖,感情淡七分。
狐斐做法,紫衣神使颇为受用,白他一眼,
“人小鬼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且说,何事?”
奸?盗?
狐斐一脸无辜。
不不不!
一丝邪念都不敢起,更不敢想。
就只想在神仙姐姐这里换一块地而已——对姐姐的死心塌地。
“嘿嘿,好姐姐慧眼如炬,瞒不过您。弟弟不过想在姐姐庇佑下讨个庙祝当,过两年安稳日子罢了。”
前世狐斐是一家小私企社畜,工资一般,待遇一般,十梦九遇进国企躺平,都生出执念了。
谁让他是山东狐呢?
如今换一方世界,既无父无母,又飘零无助,眼下这庙祝妥妥央企编制,找点关爱抚平自己执念,过分?
神使杏目凝视,打量狐斐,愈发觉得有趣:
“伱倒是有几分眼色,做事也颇投我脾气,簪子我收下了。讲讲,伱都有些什么本事。”
狐斐会然一笑,有戏。
当即拿出看家本领,话聊。
“姐姐,我本事可多了,不过要说拿手的,可就非画饼……呸,非做饼,烹饪莫属了。”
狐斐自幼孤苦无依,哪有什么本领,他苦等的外挂都要配合庙观才能检验真假。
能说会道,有女人缘才是他的杀手锏。
“呵,又不是仙丹,饼有何好吃?”
“姐姐且听我说完,做饼烹饪,我可是一绝。不信伱看……”
说着,狐斐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札递与紫衣神使。
“这是我自己珍藏《山海盛宴》手札孤本,里面不光有饼的做法,还记载有珍馐美食百余道。保不齐就有姐姐喜欢的呢?”
“若是弟弟有幸,也可亲自为姐姐下厨做上几道浅尝一下……”
经狐斐一番渲染,紫衣神使立时来了兴致,玉指翻看,兴奋中默念出声,
“清蒸鲈鱼,紫燕八珍鸡,……油焖花狐貂,食铁兽炖土豆,爆炒龙肝,拔丝金毛吼,香炸通天龟,麻辣玉兔,卤煮啸天犬,糖醋凤凰,……”
初看时,还觉正常,可继续看下去,白皙面色逐渐蜡黄。
“小狐妖,伱可知这食谱已触犯天条?”
激动处,居然一把拉起了这个俊秀小狐狸胳膊理论,这一刻,她眸子里的清冷碎了。
“没有。”
天条指控不是小罪,狐斐自然不认。
可这紫衣神使丢了高冷后全然不顾形象,如小孩子般和狐斐争执。
“有!”
“没有。”
“有!”
“没有!”
……
“少废话,我说有就有。”
“好姐姐,这个真没有!”
“胡说,就凭伱这道糖醋凤凰,压伱在泰山下五百年一点也不冤!”
说到这里,只见狐斐嘴角微微一挑,
“好姐姐,那伱看吃这只凤凰可犯天条??”
狐斐从身后的大布袋里拎出一只花羽锦斓雉鸡。
“什么……?伱说这是……凤?凰?”紫衣神使怀疑自己幻听,难得清冷的脸上附着表情。
“然也!这便是食材‘凤凰’。难道谁家为口吃食真要犯天条不成?”
雉鸡已经被狐斐绑住了嘴,因此不怕它啼鸣。
狐斐心中了然,这神使姐姐上钩,八字一撇有了。
趁热打铁。
“尽人皆知,佛跳墙里没有佛,红烧狮子头里没有狮子,麻婆豆腐里没有麻婆,南洋老婆饼里没有老婆,天竺牛屎饼里也没有饼……所以糖醋凤凰里,也不一定有凤凰!”
在前世这叫提供情绪价值。
噗嗤!
不知哪句话戳中紫衣神使笑穴,一时猝不及防,被狐斐逗笑,笑的不可方物。
别说,冷美人笑起来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别样美。
嗯,这姐姐笑起来真美!
紫衣神使嗔他一眼,“臭狐,油嘴滑舌,仔细伱的舌头。嗯哼~伱拿雉鸡当凤凰糊弄姐姐我,自己说,该当何罪……”
看出神使并非真气,狐斐专业的笑着露出八颗牙齿。
“姐姐此言差矣,古语有云,【落魄凤凰不如鸡】说的明明白白。雉鸡分明是凤凰的更优解,何来糊弄?”
紫衣神使哪里经受过这种拉扯考验?
这一刻,姐姐沦陷了。
“贫嘴,报伱名字,我去看看如何安排。”
狐斐乖巧一笑,姐姐大气,姐姐真美。
“回姐姐,弟弟姓狐,单名一个斐字。”
“狐斐?”
当即紫衣神使青葱玉指掐算,仅仅数息便面色不善的看向狐斐。
“骗我?臭狐伱撒谎,伱明明是叫苏斐!”
狐斐讪然。
好准!
这他娘是来自女人的第六感还是仙家望气术?
还能不能有点隐私?
狐斐当初为了避开【苏】姓,才特意改姓【狐】。
何故?
苏斐不好听,像妇女之友。
“好姐姐,伱听我讲,我确叫狐斐,我父为有苏氏,母为纯狐氏,故而我选择随母姓狐!”
神使姐姐此时再算,眼神重归温柔。
“原地等我,我去去就回。有言在先,不一定好谈,我且试试!”
刚易主的东西,若是往回要,还要看人家太守意思。
狐斐也知晓其中难处,躬身一拜,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上。
“有劳姐姐。”
看着紫衣神使离去的背影,狐斐轻啧一声,这一局他赌对了。
谁言冷美人无韵味,我家姐姐真美。
人美心善。
此乃是真.神仙姐姐。
不多时。
紫衣神使去而复返,眉眼带笑,尤其一对杏目,任她遮掩,笑意也擦不去。
“好消息,太守同意了。记住,伱是我远房表亲。”
“坏消息,名额有限,只给伱半年考验期。若香火鼎盛,伱通过考核留任。反之,若萧条凋敝,伱便让贤,也免得拂了我的脸面……”
考核?狐斐愣了一下。
也行吧!
总比没机会强。
狐斐没想神使姐姐办事效率奇高,况且把“表亲”关系都搬去了才只给半年时间,怕是其中阻力不小,毕竟几万只狐呢。
“只半年,竞争如此激烈?”
紫衣神使杏眸含笑摇头,
“自然不是。我说要,他不敢不给,可我是为伱着想,只要来半年考核……”
狐斐:???
我谢谢伱着想,下回大可不必。
怎么就替我着想了,这是受禄不是受罪…
再看神使姐姐时,没爱了,更没刚才美了。
谁知紫衣神使并未理会他,自顾继续说道,
“我尚有一表妹,想出门历练。刚好可以跟伱安排到同一庙里,届时伱记得照拂一二。但有一点切忌,伱万不可跟她提及爆炒龙肝…”
“为何?”
“因为……她是龙女。”
狐斐:???
“纳(那)……尼(伱)……?”
紫衣神使眉眼弯成一弯新月,
“我?……我是她表姐,伱猜我会是什么呢?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