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草和胡忠两人乘坐胡家的马车一路返回县衙,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放明,官道两侧已经有零星的水灾难民出现。
这些难民脸上普遍带着惊骇之色,老幼皆有,身上的衣着多为单衣,许多人甚至还是赤足,仅有少数人才背负着破旧干粮袋,在初春清晨的冷风之中冻得浑身颤抖。
宋草从车厢中看到,许多人的脸色已经冻得发青,走起路来步履维艰,恐怕已经难以逃到县城周遭。
“世伯,这些灾民现下的情况,恐怕难以支撑到县衙,是否可以稍作援手?”
宋草转过身来冲着胡忠拱手行礼。
这段官道附近的庄子都是胡家的佃农,如果能够提供一些热食,或许这些人能够支撑到县城外的粥棚。
“若只救助他们倒不是难事,但若后续大量灾民蜂拥而至却是个大麻烦,不如等知县做了安排再行救助如何?”
胡忠稍稍沉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世伯所虑甚为妥当,那可否让人在此段官道左近设上几口大锅,凡是过路灾民只给一碗稀粥即可,喝完便让他们立刻前往县城,这样也可让他们多一份活下去的可能。”
宋草再度开口,言辞恳切,这次胡忠没有再拒绝,掀开马车厢帘,唤过一名跟随的管事,将事情吩咐清楚。
“多谢世伯。”
“你这善心太过的毛病却需早日改掉。”
胡忠虽然答应了宋草的要求,但转过头来却板起了脸庞,对宋草开始了说教。
“如今这世道,偶行小善倒也罢了,善心太过绝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是容易破家灭族的软肋。”
“多谢世伯教诲,小侄一定谨记,将善心收敛,待有存身立世的本钱后再量力而行。”
对方能够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已经彻底将宋草视作自家人,因此才好心提点,且又说的极对,宋草自然没有反驳的道理,庄重点头应下。
“你倒是个一点就透的。”
胡忠微微一笑,没有继续开口谈论此事。
他也同样是心有善念之人,否则也不会帮着宋草给四合村之人如此多的优待,更不会今日救济这些官道上的灾民,但这如今世道之下,即便他也必须收敛善念,谨慎再谨慎才行。
车厢内稍有沉默过后,宋草主动开口询问起了胡忠的打算。
“等下到了县衙之后,世伯打算如何应对?”
“见机行事罢了。若此事真乃西门家所为,其必然已有了后续的打算,以我所料想,值得西门望处心积虑谋划的,无非名利两处。”
“为利好说,无非是借此次水灾以低价谋取灾民的土地,为名乃是为何?”
宋草对西门望了解不深,听胡忠这么一说顿时有些疑惑。
“自然是为了西门慎升贡入太学的事情,西门家此次所谋划的土地也未必是为了自己,说不得便是为别人做嫁衣,以换取对方在西门慎升贡的事情上提供帮助。”
胡忠略一沉吟,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宋草听完之后,也是不禁连连点头,心中疑惑消失不少。
西门氏本不缺土地,他们不只是阳谷县最大的地主,在周旁其他县内也有不少土地,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十五六万亩土地,按理说应该不会用这么冒险的手段来谋取土地。
但若是为了献于他人,换取对方在西门慎升入太学上的帮助,这事便十分说的通了。
“西门家此次花费如此大的力气,所求之人不是知州,便是本路帅、漕、仓三司某位堂官中的某一位,只有他们才能有帮助西门慎升贡入太学的能力。”
“此事我也只是捕风捉影,并未知晓确切消息,只是听闻本路提举常平官房安国,新娶了一位擅长画艺的小妾,这小妾名为凝香,其父亲名为李黑渠,乃是本县渔林乡之人。”
“看来将来阳谷县又要多一位富户了,说不得将来时文彬都要巴结这位李黑渠。但愿此人不是乍富而狂之人,否则将来县内必多风雨。”
“但愿如此吧...”
车厢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宋草和胡忠两人一路无话,而随着临近县城,越来越多的灾民也开始出现在了官道周遭。
黑压压一大片的灾民们携老扶弱,步履踉跄的走在官道之上,使得马车的速度变慢了许多,而县城周边更是已经聚集了大量的灾民。
这些灾民并没有得到入城的机会,手持棍棒的三班衙役早已守在了城门处,将这些灾民驱赶到南门处专门划设的一片区域内。
这里靠近官仓,乃是划定的粥棚所在,宋草粗略一望,便知数量恐怕不下三千人。
“看来灾民总数肯定在万人以上了。”
宋草心下有了判断。
眼下不过刚刚天明一个时辰,来的都是距离稍近的灾民,后续定然还会有更多的灾民来到县城周遭。
这场水灾将无可避免的转化为地主们瓜分穷人田土的饕餮盛宴,凭借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阻止的,哪怕加上胡忠也不可能。
放下心中感慨,宋草和胡忠入城来到县衙之中,此时五个都保长之中已经来了三个,分别是宋草见过的薛平,主业为茶酒商行的的郑氏家主郑遂安,以打造木铁器械为主业钱氏家主钱文隆。
县丞郭佑闽两人正在二堂陪着几人喝茶,见到胡忠到来皆起相迎。众人刚刚落座,便见一个面色和善慈悲、身材清瘦俊朗,身穿粗布道袍的中年人,在裘德禄亲自引路下来到县衙。
郭佑闽等人见此人来到,尽皆起身来到堂外相迎,一直在班房外候着的赵焕章立刻起身去往后堂,向时文彬通报去了。
人皆到齐之后,宋草和裘德禄两人进入堂内为众人冲泡好茶水,见时文彬没有留人伺候的意思,于是一齐回到班房等待。
宋草本打算趁此时机思考下自己下一步该如何作为,以便在这场水灾中尽可能的获取一些土地和佃农,为自己未来的发展积攒些本钱,但坐在班房之中却始终觉得心烦意乱,心一直定不下来。
“裘押司,在下姐丈家距离被淹的几个乡不远,在下心中牵挂难以安坐,需去姐丈家中走一遭,相公们若是问起,请押司帮忙照应一二。
“无妨,你去便是,相公们问起来,我便说差你去堤上看缺口了,你归来时记得去瞧上一眼便是。”
“多谢押司。”
宋草大喜,躬身拱手。
他原本打算借着去姐姐家的理由告假去决口处瞧一眼,但没想到裘德禄正好将这件差事给了他,于是立刻应下,从快班中要了一匹马,顺着官道向景阳冈而去。
出城之后,看着城外官道上愈来愈多的受灾百姓聚集,宋草愈发觉得心中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愤怒在积蓄,其人调转马头,放弃了先去长姐家中的想法,转头直接上了堤坝,纵马奔驰了一个时辰左右,便见到了自己心中那股愤怒的源头。
但见浊黄洪流裹挟断木残垣奔涌肆虐,泥浆中浮沉着泡胀的牲畜尸骸,腥腐之气刺入鼻腔。
官道两侧灾民如蝼蚁蜷缩,怀抱婴孩逃生的老妇单衣上还凝结着冰碴,一些身躯行动不便的老弱为了不拖累家中青壮的逃生,竟选择了直接投水溺死。
少数一些有力气的青壮背着儿女艰难的涉水逃生,身上空瘪的粮食袋早已浸水却仍舍不得丢弃,那是他们全家救命的一点口粮。
天空上,千百余只乌鸦肆意盘旋,凄厉的鸣叫声仿若催魂的厉鬼嘶吼,不时还有成群乌鸦俯冲而下,纵情享用那些漂浮在瘦骨嶙峋的浮尸。
决口处仍有洪水不断涌出,将曾经炊烟袅袅的村落化作漂浮草席与门板的死寂汪洋。
宋草停马于堤坝之上,攥紧缰绳,指节发白,久久不语。
这滔天恶浪里翻滚的,分明是西门家噬尽血肉后吐出的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