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住在江边的老人,仍然记得早些年间收钱杀人的叫花子陈皮,解放年间他的事情被人广泛提起,有人叫他陈剃头,不是说他很会理发,而是杀人如剃头。
早些年间,他一人全灭黄葵一战成名,没人敢惹这个瘟神,不知什么时候,他消失的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是在杀死炮头之后去了哪里,全当他死了。
再有消息,陈皮已经成为二月红的徒弟,那时还不叫陈皮阿四。从大理上讲,长沙土夫子功夫绝不传外地人,从小理上讲,浙江人也唱不了花鼓戏,所以算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二月红不是慈善家,更不是福利机构,并不会因为在乱世之上眼见几个流民便会收留,能入门必定是有过人之处。外人因此猜测,二月红和陈皮阿四之间,可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渊源。
可惜,真相早已飘散在历史中。
第二次再去那村子的时候已经没活人了,大旱,连年战乱,地主不减租,饥荒,瘟疫,一切的一切压垮了这个村子,不,应该说,那些最底层的人,都快要垮了。
村子里的房子看起来是被劫掠过,屋子被烧了一半,地是荒芜的,有伙计去翻弄那些废墟就看见尸体掩藏在底下。二月红知道这附近的几个村子因为瘟疫的名义给封锁了,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点儿就是一把火连屋子带人烧了。
那时候的二月红不怕死人,也不畏惧这些东西,但也许是唱戏的缘故,对于这些无缘无故死去的人总是心怀悲悯,有人笑说二爷您这是菩萨啊?二月红叫了伙计去看看还有没有活人,一个人慢慢踱着步子往外走,他不认为还有活人,之所以让伙计这么做纯粹是抱着一种看了确定没有了让自己好受一点的心态。
结果还真有。
“班主,”是一个伙计先发现的陈皮,也很惊讶,“还有活人。”二月红也很惊讶,他来到这村子的时候就感到扑面而来的荒凉,尸体随意地躺在地上桌上堆在一起拧成麻花团,少年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就坐在尸体堆上茫然地看着二月红他们,不悲不喜。
二月红还见过一个老人,也是在这样尸骨成堆的地方,笑着拉着他的二胡,什么曲子都拉,兴许上一段是二泉映月,下一段就换成了空山鸟语,也有听不出是什么曲子的曲子拉,就是街头卖艺的那种,乐声回响空旷浩荡。那个老人没能一直拉下去,当天晚上就死了。就在二月红想着这段往事的时候,陈皮就站在他面前,二月红第一眼看见陈皮的时候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个鬼灵精怪的孩子,是那种有捷径绝对不走正路的家伙。
“翻个跟斗看看。”二月红觉得他应该可以把这孩子塑造成一个人才。陈皮知道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来了,他跟斗翻得不好,他对二月红说他对玩弹弓,还有那种弹子,准头特别好。二月红收了陈皮,但是二月红是有点失望的,因为他明白陈皮绝对不会是那种肯去学唱戏的人。那他只能做那个活了。
不能断了,二月红想,起码这门手艺不能断在我这一辈儿。二月红带着陈皮回了红府,对于要不要收这个徒弟,他需要这个瘦弱的女人为自己出谋划策。
“丫头,又做面吗?”二月红又见丫头在厨房里做面,不禁感慨了一下。
“嗯,爷,这不又到晌午了,我赶紧做完给你吃啊。”
“西门闹了瘟疫,又有土匪,张大佛爷好像去剿匪,我从那收了个个徒弟,日本人攻打过来,他是浙江逃难过来的。”
“爷,我不懂那些,我只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娘说的。”
“丫头,你的意思是要我收他?”
“收吧,爷。”女人的笑容很腼腆,但笑意泯然。
“收不收也看他本事,打得一手好弹子,但戏园也不是吃闲饭的地方。”二月红笑了笑。
二月红同丫头从厨房出来,却看到前室陈皮同自己的几个徒弟打架,见的那陈皮使得那铁弹子防不胜防众人不敢逼近,一人做了个假把式,陈皮晃了眼,红鹤手脚功夫了得,一脚将他腰间挎的那个袋子给踢开,使他不能在里面拿出铁弹子来,陈皮也被踢倒在地就地翻了个身,从内衬里竟拿出一把奇特的利器。
那把武器有半臂长,看模样是一把九爪钩,却又和平常的样式不同。呈花瓣状。陈皮挥舞着,红鹤迫不得已用双手抵挡,鲜血淋漓。二月红再看下去会出人命,看向墙角演戏用的棍子。
红鹤用双手挡住,自以为在劫难逃,见二月红用棍子缠着九爪钩。
他赶紧跑开。
“你干什么?!”
“你们唱戏的也太看不起人了吧?”陈皮抓着九爪钩,做出保持攻击状态。
他仇视的目光看向所有人。
据红鹤说,不知怎么开起玩笑就打起来了。二月红才知道徒弟中有些人出言不逊。
“放下。”二月红厉声道。
陈皮奋力甩出九爪钩,明显使了杀招。
“别打别打——住手!”丫头也叫了一声,那九爪钩好似流星,弯曲着飞行而来,只取他的面门,二月红用常人不可思议的姿势接住了九爪钩,轻轻一捏,九爪钩上面的那几个钩子就散落了下来。
众人皆惊,如此之快的速度,二月红是怎么接下的?他们浑然不知,只觉得震撼无比。陈皮也惊,看了一眼装着铁弹子的那个锦囊在远处。他第一次深知自己输了,而且输的那么彻底。
可陈皮仍旧不服,抄起一把棍子与二月红对招,二月红步步为营,面前这个男人的握棍方式明显不对,显然是生手,他的手拿太下,会导致用棍时会由此受限。陈皮出手一来就想敲他的头。这个大幅度的动作导致了他破绽百出。二月红一棍抽到了他的手,转身抽手又是一棍,陈皮想进行格挡却仍不能,第二棍是躲开了,第一棍抽到他的手发麻。
陈皮一个箭步,想以极快的速度取胜,二月红棍子一抵,陈皮跌倒在地,就见得他的棍子抵着自己喉管。
“这人杀伐太重,留在这恐怕大祸临头。”二月红转身回看丫头,她却泪流满面,“爷。”他心底痛了一下,收起了棍子,安慰好丫头。
陈皮却换了一种姿态,跪着。
“按戏台的规矩不该收你,戏台培养童子也是从小开始的,你也不愿唱戏,看在丫头的份上,那你同我去做那种活吧。”二月红看向红鹤鲜血淋漓的手,“还有,以后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不要再发生,我说的话绝对有效。”
“行啦,你也别跪着了。来,吃面吧。”丫头见气氛缓解下来,把那碗面递给他。
那时丫头也是穿了一身白底粉边的沃裙,恍惚间陈皮还以为自己看见了母亲,这样的景象似乎是最后一道温暖。这样的温暖有过于真实,似乎瞬间就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