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这天视朝,不处理任何奏疏,完全是他在唱独角戏。
这很像前世公司的干部大会,如果一把手不在家,他便当仁不让唱独角戏。
朱翊钧说道:
“最后一件事,要讲讲朝廷的效率。对事官而言,办事要有时间约束,不能想起来就办,想不起来就算。
各衙门事有繁简,人有绳驳,朕是知道的,但有件事情,也太离谱了。”
朱翊钧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他稍作停顿,扫视众臣,观察各位的微表情。
皇上突然停住话头,眼神满场子逡巡,众臣注意力瞬间集中,都想听听皇帝下一句要说什么。
朱翊钧接着说道:
“嘉靖年间,都察院有件文牍,发至四川巡抚,复勘,不知四川是事情难办,还是懒得去办,该文牍拖延十余年不决,至今没有结果,不了了之。
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岂是个案?”
殿堂众臣,鸦雀无声。
封建王朝的朝廷职能运作,基本是一种公文运作。
朝廷中枢各部办事,先写一份公文上报朝廷,公文获准,通过驿站邮寄,传之四方,便算万事大吉。
明朝没有电话、高铁,从京师传送一份公文到广州,耗时六十天左右。
公文长途跋涉,到达各级衙门,地方官员是否办理,如何办理,从此泥牛入海,无人过问。
朱翊钧话语再次停顿,收拢了所有大臣的注意力。
他接着说道:
“朕今天有言在先,将后若是再发现这种事,一经查实,革为庶民,回家卖炊饼去。”
众臣一阵哄笑。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是卖炊饼的那一个。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说道:
“张阁老,请尽快出台考成规定,把那些滥竽充数,只知摸鱼,不知干事的货,扫地出门。”
朱翊钧说得顺口,冒出前世几句网络语。
张居正面带疑惑说道:
“臣立即着手制定考成法,严肃考勤,陛下刚才所说‘摸鱼’,乃是何意?”
皇帝之语,乃天语纶音,一字一句都得领会清楚。
朱翊钧微笑解释:
“浑水摸鱼的省略语。”
“噢……”
张居正似懂非懂,不懂装懂点点头,表示懂了。
朱翊钧目光转向高拱,继续说道:
“对言官,一定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纠错纠偏,有的放矢,别一天有的没的,满嘴口水,见谁喷谁!”
殿堂一片哄然大笑。
“吾皇语言粗犷,接地气!”
“皇上妙语连珠,‘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两句,实为我言官经典箴言也!”
“皇上妙趣之语,我辈难以企及,妙哉妙哉。”
朱翊钧笑了。
经典语言足以穿越时代留存。
好的网络语,来自民间,照样生机盎然。
朱翊钧正色说道:
“言官不要在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上纠缠随意上纲上线。就说兵部尚书谭纶前几天去朝日坛陪祭,身体小恙,咳嗽了几声,福建道御史、山西道御史、吏科都给事中三人便上疏,说是谭纶‘大不敬’,不配当兵部尚书。
天老爷,你们谁没有过咳嗽止不住的时候?
就算咳嗽几声,有失国礼,你等因为几声咳嗽,便要让朕失去一位大臣吗?”
兵部尚书谭纶听到此处,老泪横流,心中越发对小皇帝敬重几分。
朱翊钧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兵部与军界联系紧密,收复兵部尚书的心,就等于稳住了军队。
朱翊钧冷眼看向高拱:
“这件事情,总摄要当回事,着力规范。
以后谁再拿鸡毛蒜皮的事情,小题大做,沽名钓誉,我便让他出丑露怯,留下骂名,成全他的美名。”
大殿再次哄堂。
众臣从没见过皇帝如此说话。
这种说话风格新鲜生动,清晰流畅,入耳入心。
朱翊钧心想,寡人整天满嘴古语拽文,也真特么累。
等到大臣们慢慢习惯了寡人的语言风格,寡人想用什么语句说话,就用什么语句说话,免得再装了。
朱翊钧见众臣轻松下来,气氛恰到好处,说道:
“最后一件事,朕登极以后,定下的每月逢三、六、九日视朝的规矩,我看可以改一下。
太祖创业伊始,励精图治,开了早朝、午朝、晚朝,大家都是知道的。”
众臣听了,心中皆是一沉。
小皇帝这是要重开午朝、晚朝吗?
早朝已经苦不堪言,天不亮,就要在宫门外列队等候,要是再开了午朝、晚朝,还让不让人活了?
朱翊钧早知众臣心思,继续说道:
“太祖那时,乃是百废待兴,才有早午晚朝,如今天下太平,一切步入正轨,无为而治,才是上策。”
众臣听了,情绪渐稳,注意力再次集中。
他们很想知道,小皇帝又有什么新招。
朱翊钧说:
“太祖规定六部185种事项,必须面奏,诸位想想,太祖爷爷何其苦也。
如今天下太平,朕以为,既不必每日上朝,也不必非要逢三、六、九日视朝。”
朱翊钧很清楚,前世作为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公司高管,如果三天两头再文山开会打滚,哪还有时间去做经营?
一个皇帝,什么权力都想抓在手里,结果不是累死,就是气死。
众臣听到取消视朝的话,无不欢欣鼓舞。
没有谁愿意每天早起上朝。
很多事情,根本不要皇帝亲自拍板,就能解决,何必非要让小皇帝念一通内阁票拟文字,才能去办?
朱翊钧说道:
“内阁、六部草拟一份清单,列出十项需要朕出面解决的事项,其余事情,厘清责权利,交由内阁、六部自行去办。”
众臣眼睛闪出贼亮的亮光。
高拱、张居正也不例外。
他们长久疲于奔命,早想要皇帝给点自主权,各办各的事,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
朱翊钧说道:
“各地衙门办事,也要给自主权,不要好事利索办,难事往上传,谁的娃娃谁抱,各负其责,各享其利。”
这些语言现代社会,都是再平常不过的话;在王权社会,却新颖新鲜之极。
朝堂众臣听到这话,无不惊讶、欢快。
皇帝历来恨不得把所有权力,都捏在自己手中,搞得眉毛胡子一把抓,什么都乱糟糟的。
小皇帝却与众不同,敢于分权,以提高办事效率。
责权相符的活儿,谁不愿干?
他们眼中充满期待之光。
朱翊钧吧现代管理理念,融合在话语中:
“以后上朝,不定日期,有事商议开朝,无事商议,各办其事,以此提高办事效率,众卿以为如何?”
朝臣们先是有些拘谨,继而欢声雷动。
“皇上英明,大把时间浪费在上朝清谈中,殊为可惜,有事开朝,无事毕朝,好好好。”
“皇上分权内阁、六部,大智慧也。”
“皇上高瞻远瞩,实乃明主,幸甚幸甚。”
“……”
众臣没料到今日皇帝视朝,竟会有如此大的收获。
朱翊钧的这些招数,放在现代社会,不过是习以为常的小招数。
但在皇权社会,这种现代管理方法,带给这些苦读做官的人,完全是新鲜的惊喜和冲击。
他们更像是王朝机器上的零配件,从来没有自主意识,能动性地去开展工作。
只有皇权发令,才能驱动他们。
朱翊钧微笑道:
“今日视朝,到此为止,朕改日还会给你们更多惊喜。”
众臣跪地叩首。
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退场,朱翊钧转身要走。
高拱快步上前,躬身施礼:
“皇上,臣有一言,斗胆想说。”
朱翊钧停住脚步,和声细语说道:
“爱卿何事,但讲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