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突然说起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事,陈矩听得不知所措。
他搞不清皇帝在试探他,还是真想让他顶替冯保。
陈矩跪拜叩首:
“陛下,奴婢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奴婢不是谦让,奴婢是准备不足。”
朱翊钧面无表情,淡淡问道:
“此话怎讲?”
陈矩平静回答:
“内府十二监四司八局,掌印太监,号称‘内相’,类比外廷元辅,这般重要位置,理应由年富力强、有资历,能服众的人担任才好。”
朱翊钧微笑道:
“嗯,有见地,起来说话。”
“谢陛下。”
陈矩起身,垂手而立。
朱翊钧问道:
“你刚才说到服众,朕有一问,你能服众否?”
陈矩毫不迟疑回答:
“平心而论,奴婢不能完全服众,倘若能在陛下身边历练几年,迟早可以服众。”
朱翊钧微笑点头。
这些日子,已经有好几个太监,瞄准冯保位子,跃跃欲试。
陈矩确实是个好苗子,值得栽培。
但当下的并不是陈矩接替冯保的时机。
陈矩需要时间,积累资本。
朱翊钧贬冯保到皇陵种菜,并未罢免冯保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太监之职。
明眼人一看便知,皇帝这般处置,还是为了防范权臣,留有后手。
陈矩敏锐察觉到皇上意图,他知道自己会有机会,并不急于上位。
有明一代,皇帝经常借助内府宦官势力,制衡外廷文官势力。
冯保知书达礼,学识在太监中出类拔萃,又是陪伴朱翊钧长大的太监,善解皇帝心意。
这样一个顶层太监,皇上肯定是要为己所用的。
朱翊钧不想深说这个话题,问道:
“慈圣太后迁居乾清宫之事,办的怎样?”
陈矩回答:
“太后那边传来口谕,慈宁宫那边的人,都要过来。”
朱翊钧感觉有些奇怪,冷声问道:
“慈宁宫所有人都要过来?”
“是的,包括慈宁宫的粗使婆子。”
朱翊钧默然。
这是要打持久战的节奏吗?
朱翊钧皱眉问道:
“什么时候过来?”
“慈宁宫已经在打包装车了,稍后就会搬迁。”陈矩局促问道:
“请皇上示下,乾清宫这边怎么安排?”
朱翊钧想一下说:
“不用安排,看太后想怎么安排,再说咱们怎么安排。”
太后起码要有个分寸吧。
慈宁宫带来那么多人,且看太后如何安置,再做计较。
“太后迁居乾清宫,所有人的起居安排,都由着太后?”陈矩问个清楚。
朱翊钧很肯定说道:
“对,由着太后,且看她怎么安排慈宁宫的这些人。”
陈矩问道:
“皇上是否要迎懿驾?”
朱翊钧不答此问,转移话题:
“上次视朝,中断了讲读,你去请张先生续讲,朕到文华殿读书去也!”
陈矩马上明白了皇上意思,快步直奔文渊阁。
李太后在慈宁宫,久等儿子朱翊钧前来迎驾,却不见音信,便派近侍太监李逸去乾清宫打探,才知皇帝去文华殿讲读了。
李太后胸中怒涛起伏,却又无处发作。
皇帝勤勉好学,孜孜不倦,令他中断讲读,前来迎驾,似有不妥,反倒落人口实。
但迁宫这等大事,皇帝不见露面,实在太丢面子了。
李太后集聚胸中怒气,带着慈宁宫全班人马,自行前往乾清宫。
朱翊钧去文华殿,避开李太后,由着太后想住那间屋子,就住那间屋子。
乾清宫的夫人、牌子,大都是先皇留下的老人手,太后若想清洗,也无不可。
但乾清宫该用什么人,不该用什么人,朱翊钧有自己的打算,并非李太后说了算。
我的地盘我做主。
前世权力场争斗,得出的基本准则,乃是谁掌控了用人权,谁便是赢家。
……
文华殿。
张居正已经先一步来到。
朱翊钧做太子后,就开始在文华殿出阁就学,主要学习《大学》、《尚书》、《通鉴》等书。
张居正见朱翊钧来到,跪拜叩首:
“臣张居正,见过皇上。”
朱翊钧坐在书案后说:
“张先生平身,赐座。”
张居正在侧座主讲席就坐。
朱翊钧对刻板的讲读,原本就很厌烦,却又不好直说,反倒得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
“朕登极之后,讲读怎么安排?”
张居正微笑道:
“从明日起,便要开始日讲;待到明年春天,就经筵会讲了。”
朱翊钧一听要苦读四书五经就脑大,无精打采问道:
“哦,具体怎么安排?”
张居正回答:
“每月逢三、六、九日视朝,其余日子,在文华殿讲读。”
朱翊钧听了,很是不悦:
“张先生刚才说,朕每月只有九天理政,其余所有日子,只能读书写字?”
“正是。”张居正含笑点头。
朱翊钧脸色发冷,心想:
你这是妥妥让朕做挂名皇帝吗?
我整天坐在文华殿,埋头苦读四书五经;一月理政九天,其余二十一天,都由你张居正主政吗?
张居正见皇上沉默不语,小心翼翼问道:
“这个讲读安排,皇上是否满意?”
朱翊钧说道:
“朕一月九天理政,二十一天讲读,元辅觉得很满意吧?”
这个反问句,意思很明白:
皇帝我做,还是你做?
张居正脸唰一下白了。
他干咳一声,笑道:
“皇上冲龄,非学不能广智,外廷有阁臣照应,内府有司礼监伺候,皇上完全可以静心读书。”
张居正的安排这样大密度的讲读,意在让小皇帝将精力,放在讲读和经筵上,使内阁有更多时间施政。
朱翊钧最反感别人安排他时间,前世便是如此。
朱翊钧问道:
“张先生,我上次视朝,说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臣记得。”张居正想起上次视朝碰到的钉子,嗫嚅说道:
“请皇上明示,如何安排讲读和视朝。”
朱翊钧说:
“从今往后,视朝、讲读不必固定日期,有事则视朝,无事讲读,随机应变。”
朱翊钧不可能把大块时间,浪费在四书五经上。
都穿越了,还读什么四书五经?
张居正已经领教过小皇帝的威仪,自然不敢开口辩驳。
要在以往,他将小皇帝的过失,告知冯保,然后转告太后,小皇帝必定会遭到太后斥责。
现如今,冯保被贬到皇陵种菜。
张居正与李太后之间,没有了讯息传递人,借助李太后,制衡小皇帝的手段,也就全然废了。
好在李太后迁居乾清宫,小皇帝又有了管束。
今后只要打通与太后之间的联系,不愁小皇帝不服管。
朱翊钧见张居正愣住,半晌不说话,问道:
“元辅另有高见吗?”
张居正说道:
“臣遵皇上定夺。”
张居正嘴上这样敷衍着,心中却想:
视朝、讲读不固定时日,陛下怕是说了不算,咱们得看太后如何定夺。
朱翊钧一眼读懂张居正眼中不甘,也看穿了张居正指望李太后定夺的内心。
朱翊钧心中冷哼:
那就看看,是朕说了算,还是太后说了算。
张居正镇定一下情绪,翻开《资治通鉴》,滔滔不绝开讲唐玄武门之变。
讲着讲着,张居正似乎觉得此段历史,儿童不宜,便想草草做个了结。
他正要结束讲读,朱翊钧突然问道:
“张先生以为,成祖与唐太宗有何异同?”
张居正闻听此言,目瞪口呆。
“臣,不敢妄言。”
朱翊钧微笑:
“张先生不必惧怕,读史鉴今,朕只是想听听先生见解。”
张居正颤声说道:
“成祖雄才大略,与唐太宗各有千秋,微臣才疏学浅,实在难言异同。”
朱翊钧很清楚,张居正这样的聪明人,打死都不会对明成祖朱棣评头论足。
朱翊钧问道:
“朕听说,当年建文帝不知所终,是隐身江湖了?”
张居正虚汗淋漓。
小祖宗啊,你问这个干吗?
朱翊钧目光炯炯逼视张居正,说道:
“张阁老深谙前朝故事,不妨讲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