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官场上,大咖位的人,往往都是最后说话的人。
葛守礼向杨博求教王大臣案,杨博自然要先听葛守礼的想法,才肯说出自己想法。
葛守礼说道:
“王大臣是个街头痞子,一看便是受人指使,才干出这等蠢事,但若说是受高拱指使,太牵强了。”
杨博问道:
“与立认为王大臣受谁指使?”
葛守礼略作思考说道:
“此人顺利进宫,从东华门潜入乾清宫殿前广场,可见宫中必有内应。
事发后,东华门禁卫投河自尽,说明东华门禁卫之上,还有指使者,至于是谁,我也没有证据。”
杨博说道:
“与立所思所想,与老夫相似啊。
高拱性格粗犷率真,但不至于罢官还乡,就怀恨在心,出此下策。”
葛守礼说道:
“高公乃是老臣,绝不会做这种没轻重的事情。”
杨博点头同意:
“诚然,干这件事的人,怕是低估了皇上的判断能力。”
葛守礼问道: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
杨博说道:
“皇上若将此事归咎高拱,因此治罪,朝廷恐遭血雨腥风般清洗,政局必将大乱。”
葛守礼一脸焦虑说:
“我正是如此担忧,杨公须得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杨博捻须笑道:
“与立谬赞,杨某人微言轻,岂有挽狂澜于既倒之力?这事得说动元辅才行。”
葛守礼叹口气说:
“刑科给事中们,找过元辅,请求他同意三法司介入此案,元辅说皇上或有此意,不必上疏,但四、五天过去,迟迟不见动静,不知何故?”
杨博断然说道:
“这件事,东厂大有嫌疑,我也同意三法司介入。”
葛守礼连连点头:
“既然元辅说,皇上已有三法司介入之意,我便以都察院左都御史名义,上疏皇上,提出三法司介入。”
杨博轻轻摇头:
“元辅此说,也许是缓兵之计,他或许对三法司介入,并不赞成。
与立上疏,岂不是驳了元辅面子?咱们还是先说动元辅,再上疏不迟。”
葛守礼一想也对,不由竖起拇指说道:
“杨公果然足智多谋,名不虚传。”
杨博说道:
“过奖过奖,走,咱俩现在就去文渊阁,与张叔大好好谈谈。”
……
张居正这几日心情颇为郁闷。
考成法实施以来,规定内阁稽查六科,这等于将六科控制在内阁手中,变相扩大了内阁职权。
王大臣案事发后,刑科给事中们集体来张居正书房,请求三法司介入。
这些人全然不顾元辅面子,也不管内阁稽查六科这档子事,就是一个直言上谏,让张居正很没面子。
就在今日,御史钟继英不听招呼,竟然直接上疏了。
张居正极为恼怒。
钟继英的做法,若引起更多科道官上疏,那可就很难收拾了。
他票拟“令回话”三字,想让皇上淡化此事,却又不知皇上会不会淡化。
皇帝亲政后,对内阁票拟,并不亦步亦趋票红。
有好几次,皇帝把内阁票拟弃之不用,直接按自己的想法批红。
张居正异常烦躁,走出文渊阁,想出去散散步,理清一下乱麻一样的心绪。
他心中最为懊悔的,是不该纵容何铭。
我这样聪明的脑筋,
怎么会一时冲动,默许何铭干这种事?
祸自一闪念啊。
张居正很清楚,龙驭上宾,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高拱、冯保,谁都想利用新君冲龄践祚,扩大各自手中权力。
没想到皇帝虽小,却如脱缰之马,三人非但无法掌控,反倒三人被小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今冯保投入诏狱,秋后极刑;高拱罢官还乡;高仪病死;顾命之人,仅剩下他张居正一根独苗……
张居正想至此,一阵惊悚冷颤。
九岁皇帝,根本不按常理出招,却招招见血。
皇帝这种以臣制臣的手法,并不新颖,却很管用。
只是洗牌力度,确实大了些。
张居正很清楚,自己有几件事,皇帝已经抓住了把柄。
他疑惑不解,皇帝为什么留下了他这根独苗,还威以元辅重任?
张居正郁闷至极。
若非身在紫禁城内,他真想揪住自己头发,责问自己为何蠢到一次次铤而走险?
权力真是男人的春药,让人欲罢不能吗?
张居正刹那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次次铤而走险。
男人对权力的贪婪,欲壑难填,永无止境。
这种体验,只有他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正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才能说得清楚。
他从低贱的军户子弟,攀登到芸芸众生想都不敢想的巅峰。
人们只看到他的荣耀,谁知晓他背后的心酸和苦楚?
张居正想至此,精神为之一振,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此刻,张居正漫步来到午门旁边的关帝庙。
张居正微微一笑,信步走进庙中。
关帝庙的管事见元辅驾到,赶紧上前迎接,躬身施礼。
“不知元辅亲临,罪过罪过。”
张居正摆摆手说:
“随便走走,不必客套。”
管事赶紧呼唤手下沏茶。
张居正制止说:
“不必不必,张某信步而来,看看就走。”
他给关帝上香磕头后,起身出了大殿,看见门边案几上摆着一个签筒。
他突然想起父亲张文明,常去关帝庙求签,求问前程,不禁来了兴趣。
管事很有眼色,笑眯眯说道:
“元辅乃是大富大贵之人,何妨抽上一签,看看近日运程,也算怡情一乐。”
张居正微微一笑:
“愿听遵命。”
管事赶紧拿起签筒,手法娴熟地“咣咣咣”一阵摇晃。
片刻之后停住手,捧着签筒,对张居正说道:
“有劳元辅抽上一支。”
张居正伸手抽出一支竹签,只见上面写着:
才发君心天已知
何须问我决嫌疑
愿子改图从孝悌
不愁家室不相宜
关帝庙管事脸色骤变,他要知道元辅亲临,说什么也会把签筒的下签抽掉。
张居正见管事脸色不好,便知此签不吉利。
他仔细琢磨签文中的四句话,本能地没有翻过竹签,去看竹签背面的签文注解。
管事随口给张居正解压:
“嘿嘿,抽签是讲究时辰的,元辅真要抽签,可以看过八字,选个时辰,再来抽签,那才算得准。”
张居正二话不说,翻过竹签背面,只见上面写着:
“所谋不善,何必祷神,宜决于心,改过自新。”
张居正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但这四句话,让他彷佛如遭雷劈,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关帝庙管事见状,吓得脸色苍白。
“元,元辅请到里面,品品才上市的香茗,对,对不起,对不起。”
张居正微微一怔,仰头哈哈大笑道:
“一个游戏而已,何必当真!若竹签能识别前程,何谈努力为之?哈哈哈……”
关帝庙管事长舒一口气,庆幸张居正大度。
张居正出了关帝庙,回到文渊阁,心情竟比散步前更加沉重。
这时,吏员进来禀报:
“吏部尚书杨博、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前来拜访元辅。”
张居正振作精神说:
“快请,快请。”
张居正站起身,径直到书房门前,满面笑容,迎接两位朝廷重臣。
他心中有数,这二人同时来访,除了王大臣案,别无其他。
三人打着哈哈寒暄一阵,迅速转入正题。
杨博、葛守礼说起三法司介入王大臣案一事。
张居正早有准备,说道:
“此案乃是皇上指定东厂、锦衣卫审讯的,况且王大臣已经交代,是高拱家人李宝、高来、高宝指使他,令其前来皇宫行刺。”
葛守礼说:
“东厂是否刑讯逼供,葛某存疑。但有一点我可担保,高公绝不会参与其中。”
张居正面无表情端起茶盅,抿一口茶,沉默不语。
葛守礼有些激动,说道:
“元辅须要避免递相倾轧,相名坐损啊。”
张居正冷眼看着葛守礼,问道:
“左都御史这是什么意思?”
葛守礼说道:
“以前贵溪、分宜、华亭、新郑递相倾轧,相名坐损,这种悲剧,叔大不可重演。”
葛守礼所说的“贵溪、分宜、华亭、新郑”,分别是前几任元辅夏言、严嵩、徐阶、高拱。
他们都是被下一任元辅搞掉,不能善终,故而有“递相倾轧,相名坐损”之说。
张居正听到葛守礼此话,登时面红耳赤,愤然说道:
“二公是说我倾轧新郑,使相名坐损吗?”
他气得站起身来,一阵风似进了里屋。
杨博、葛守礼面面相觑,不知张居正何意。
张居正从里屋出来,手拿一张写满字的揭帖。
“你们看看,你们仔细看看,这是东厂审讯王大臣的揭帖。
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高家三人,指使王大臣进宫行刺,事实如此清楚,怎能说我倾轧新郑,坐损相名?”
张居正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不容别人对他的人品,说三道四。
葛守礼接过揭帖一看,不由笑了。
“元辅在揭帖上,一番修改,颇费苦心啊。”葛守礼将揭帖顺手塞进自己衣袖,款款说道:
“这上面的‘历历有据’四个字,遒劲有力,一看就是元辅亲笔啊。”
葛守礼认识张居正的笔迹,一眼认出上面的修改语句,出自张居正亲笔。
他作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有权扣留任何官员被认为有罪的证据。
张居正心中一紧,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刚才怒火攻心,竟然忘记张鲸送来的揭帖上,有自己修改过的墨迹。
张居正浑身冰凉。
但他到底是几经官场磨炼的人,很快就镇定住情绪,讪讪说道:
“东厂揭帖法理不通,我只是为他们顺便修改一下句子罢了。”
葛守礼到底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经验丰富,深知个中三昧。
他直言不讳说道:
“东厂机密奏疏,应先送皇上,岂能先送揭帖,让内阁修改?此大罪也。”
张居正无话可说。
杨博一直没说话,此时发声说道:
“叔大,我两人今日前来,并非是指责你构陷高公,乃是只有你才有力回天,为高公解难。”
杨博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臣,话又说得如此恳切,张居正不免心动。
杨博接着说道:
“但请元辅持公议,扶元气,便是江山社稷之福了。”
葛守礼趁势说道:
“元辅切勿听信东厂竖阉之语,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有何良心?”
张居正浓眉紧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说道:
“我何尝不想撇清新郑?二公言之有理,我愿意尝试一下。”
其实刚才张居正在散步路上,已经后悔纵容何铭了。
关帝庙抽了个下下签,更让他有种难言的恐慌。
在回文渊阁的路上,张居正已经在盘算,如何让何铭收戏落幕。
只是刚才葛守礼步步紧逼,张居正没时间说出自己的想法。
杨博问道:
“元辅打算如何处置此案?”
张居正说道:
“如杨公所言,持众意,三法司介入此案,与东厂、锦衣卫共审;扶元气,以祖宗法度,惩恶扬善个,绝不姑息养奸。”
在这一瞬间,张居正突然有种彻悟的通透感。
他突然明白“递相倾轧,相名坐损”那句话的内在含义。
自己现在权力在握,有了实现理想抱负的舞台,何必还要递相倾轧,坐损相名?
不值当啊!
一代名相的胸怀,不能像针尖一样宽广,决不能!
张居正脸上血色,恢复常态。
他朝杨博、葛守礼躬身施礼说:
“二公令张某受益匪浅。”
他的话虽然突兀,却真诚无华,绝无半点虚假。
杨博点点头。
他以自己多年人生经验判断,张居正绝非敷衍。
葛守礼与杨博颇有同感。
他从袖子里抽出那份东厂揭帖,几把撕个粉碎,扔进了张居正书房的字纸篓,说道:
“我没见过东厂送来的揭帖哦。”
三人相视而笑。
葛守礼接着说道:
“元辅,那我随后就上疏皇上,请求三法司介入王大臣案了。”
张居正摇摇头:
“大可不必。”
杨博、葛守礼惊讶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微笑道:
“二公不必疑虑,这事我会直接启禀皇上,尽快办妥。”
杨博、葛守礼长吁一口气。
……
乾清宫。
朱翊钧坐在书案前,看着桌子上的一个签筒,似笑非笑。
他早已知道杨博、葛守礼前往文渊阁与张居正晤谈的事。
在这之前,张居正去午门关帝庙抽签之事,他也一清二楚。
张居正抽签后,刚刚落寞离开,便有一个小太监从大殿拐角出来。
他一步上前,迅速拿走张居正抽签的那个签筒。
此时此刻,朱翊钧从签筒中抽出一把竹签。
他看着手中所有竹签上的签文,都与张居正所抽竹签,一模一样,便忍不住笑了。
陈矩在一旁看到,也忍不住笑道:
“陛下怎么会想出这个好主意?”
朱翊钧洋洋得意说道:
“皇帝想不出好主意,做皇帝还有什么劲儿?”
他的脸上露出儿童特有的开心欢笑。
陈矩心中一动。
皇帝现在倒真像个孩子了。
陈矩跟随皇帝以来,几乎没见皇帝脸上,有过这种天真烂漫的孩童表情。
陈矩问道:
“陛下在关帝庙设下这个签筒,怎么知道元辅会去关帝庙抽签?”
朱翊钧笑道:
“你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