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赶紧将话题转到朱翊钧的问题上。
“陛下问臣‘顾命大臣四人,如今仅存其一,臣如何打算?’,臣的回答是,陛下如给臣机会,臣必将尽忠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翊钧呵呵冷笑:
“让你做元辅,已给你机会了,你的所作所为,可有‘尽忠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样子?”
张居正面红耳赤,愧疚说道:
“臣之前答非所问的话,便是忏悔没能做到‘尽忠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翊钧哼一声,说道:
“这不是忏悔,这是辩解。”
他前世喜欢逻辑学,对张居正话中的逻辑漏洞,一眼窥破。
朱翊钧毫不客气说道:
“元辅说‘陛下防臣,臣也防陛下’;你说高拱和你自己滥权,乃是‘人趋利避害所致,’这些话,无非都是在为自己过失辩解,不是吗?”
张居正脸上的红色,蔓延到脖子根上。
皇帝什么都懂啊。
张居正颤声道:
“臣羞愧难当,无言以对,但请陛下治罪。”
朱翊钧问道:
“元辅刚才要问什么问题?”
张居正踌躇一下,说道:
“臣屡次冒犯陛下,罪孽深重,陛下一再开恩,给臣一条生路,臣不解深意。”
朱翊钧冷眼看着身段颀长,相貌堂堂的张居正,对这位史上通识时变,勇于任事的大臣,生出一丝惜才之心。
史上的张居正,才华横溢,睥睨群臣,是多少年才出一个身负绝学之人。
尽管他有谋事谋人,不择手段,生活奢侈,待人不实的缺陷,但瑕不掩瑜,不妨碍他成为独一无二的百年相才。
朱翊钧的思绪,从前世史书中拉回。
他说了一段后汉书上的话:
“《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故许止虽弑君而不罪,赵盾以纵贼而见书。”
所谓原情定过,意思是追究一个人心里的动机,来确定有无罪过或罪过轻重。
张居正听后,跪拜叩首:
“谢陛下赏识,臣感激涕零。”
他瞬间明白,皇帝为什么几次放过了他。
朱翊钧突然发问:
“我且问你,元辅内心是否一直蔑视幼主?”
张居正慌忙答道:
“臣不敢。”
朱翊钧肃然说道:
“朕想听元辅吐露真言。”
朱翊钧心里很清楚,高拱、张居正这种身负绝学,持才傲物的人,内心深处,实际上根本没把幼主放在眼里。
他们只不过是行动上囿于礼教,表面不敢造次而已。
朱翊钧并不抵触这种蔑视。
这是人类共有的本性。
如果换位思考,谁会对一个坐在御座上的九岁孩子,肃然起敬,并诚心顶礼膜拜?
张居正惊悸一下,俯首说道:
“陛下冲龄践祚,臣等确实忧心陛下,不谙世事,不能做好。”
朱翊钧说道:
“嗯,有点真话味道了,不过还不够直接,让朕替你说了,高拱、冯保还有你,无非就是想趁着朕年幼,独揽大权而已。”
张居正瑟瑟发抖,伏地说道
“臣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起来说话。”
张居正没有起身,继续跪拜,说道:
“臣等屡次犯事,陛下其实尽在掌握之中,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并不治罪。
臣以为,陛下乃是让臣等明白,陛下治罪,非不能也,是不为也,陛下是想让臣自己心悦诚服,才是目的。”
朱翊钧微笑道:
“张卿果然聪慧,智商、情商双高。”
“智商、情商?”
张居正两眼茫然,对这两个词汇颇为生疏。
朱翊钧笑道:
“随口一说,夸你极为聪明,会来事的意思,起来吧。”
张居正站起身,掸一掸身上的灰尘。
今天跪得比较频繁。
朱翊钧问道:
“这一次次的事情,朕对你没个好脸色,你可服气?”
张居正垂手笑道:
“臣屡次犯事,陛下屡次开恩,犹如三国七擒孟获,这次算是心服口服了。”
朱翊钧说:
“那就好,四位顾命之人,你是仅存独苗,‘万历新政’能不能旗开得胜,有赖元辅了。”
张居正眼眶湿润,盈满泪水。
“陛下,臣绝不辜负皇恩,绝不让万历新政半途而废,绝不敢有半点三心二意。”
朱翊钧笑道:
“哈哈哈,好,张先生能心悦诚服,专心干事,也不枉费我一次次饶你不死的苦心,赐座。”
张居正欢欣鼓舞,坐在侧座上。
他心中暗想:
皇帝虽年幼,心智并不幼稚,以后只要唯马首是瞻,皇帝肯定会放手让他干事。
如此一来,我大明史册,张居正三个字,必然熠熠生辉,流芳百世。
朱翊钧心里,没时间想什么流芳百世之类的事。
他九岁登极,经过各种事,能让晚明第一能臣张居正,心悦诚服,这才是为万历新政打开了一扇门。
虽然满朝文武济济一堂,但说实话,真正能干事的人,凤毛麟角,实在罕有。
像张居正这样百年一遇的人,更是难以寻觅。
一个王朝,因为用对或用错一个人而兴衰,案例比比皆是。
……
万历新政以考成法拉开序幕,其他方面的新政,也陆续展开。
朱翊钧首先提出节制朝廷和宫中的无谓支出。
这年春节将临,朱翊钧传谕光禄寺:
“节间宫中酒饭桌俱免办,停止元宵灯火。”
仅此一项,节约七百余两白银。
宫中众人,对朱翊钧这番动作,嘴上不敢说,私下里议论纷纷,颇为不快。
往年春节,正是他们趁春节热闹,大捞一笔的好时光。
张居正却心领神会,敢于任事的优点,表露无遗。
他立刻上疏,建议削减南京官员编制,削减宫廷织造规模,缩减宫廷节庆、宴会开支,减少大规模工程。
朱翊钧准奏。
张居正立刻草拟了官员编制、宫廷织造规模、宫廷节庆,减少大规模工程的公文。
公文尚未发出,户部尚书王国光跑来叫苦:
“元辅,你这公文能否暂缓,先不要发了。”
王国光,字汝观,号疏庵,山西泽州人。
“为什么?”张居正问道。
王国光叹口气:
“司礼监传太后口谕,让工部在涿州修建一座娘娘庙,祭祀碧霞元君,需要上万两银子。”
张居正对李太后的事,不敢擅专,皱眉说道:
“陛下春节宫中酒饭桌俱免,连元宵灯火都停了,怎么好破费这么多银子,去修娘娘庙?”
王国光说道:
“这也就罢了,听司礼监太监说,两宫皇太后还想要修缮坤宁宫、慈宁宫呢。”
张居正一时无所适从。
他有个直觉,下发的公文,虽然有皇帝朱批做后盾,倘若公文发出,必定有人会以娘娘庙、坤宁宫、慈宁宫修缮为由生事,所发公文很可能成为一张废纸。
如果以发出的公文,否决娘娘庙修建、两宫修缮,李太后那边,又如何交代?
李太后毕竟待张居正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