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的陈旧马车,从岔路口掉头,又返回到正阳门大街。
一行七人,在街边酒楼,随便吃点东西,将车、马带到酒楼后的马厩,让驾车太监喂料等候。
朱翊钧带着陈矩和四个侍卫,去大街上闲逛。
朱翊钧此番出来,并不是贪玩图新鲜。
他想亲自耳闻目睹民间经济状况,算是为他下一步提振工商业,做个调研。
正阳门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
朱翊钧没想到明朝的贸易发展,竟会这般繁荣。
各种货物,通过车载、马驮、肩挑、人扛、手提等方式,涌入了整条大街。
满街到处摆放着衣裳布匹、绸缎靴袜、陶瓷器皿、斧头刀剪、马镫马鞍、笔墨纸砚,书籍字画、以及粮食、糕点、折扇、木梳、蒲席、灯台、珠宝、象牙等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店家,直接挂出“东西两洋货物俱全”的招幌,售卖国外商品。
美中不足的是,满街垃圾遍地,污水横流。
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不明气味,令人掩鼻。
朱翊钧对大街上脏乱差环境,直皱眉头。
要说干净整洁,管理得当,前世的前门大街,比眼前这条正阳门大街,不知好了多少倍。
朱翊问身边陈矩:
“这条大街是官道吧?”
陈矩回答:
“是官道,以前做买卖的,都在正阳门和大明门之间的“朝前市”做生意。
后来朝廷禁止了“朝前市”,买卖人就搬到正阳门外这条大街上,人越聚越多,人气越来越旺。”
朱翊钧嗯一声,若有所思。
陈矩见皇帝皱着眉头,便问道:
“这条街乱哄哄的,有碍观瞻,有无必要将这些人清理出去?”
朱翊钧摇摇头:
“这种商业街,京师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陈矩疑惑不解说道:
“这条大街对着正阳门,是朝廷出行官道,再这样拥挤下去,以后陛下和官员,谁还敢走这条道。”
朱翊钧说:
“无妨,只要妥善管理,一切就会井然有序。”
经过市场经济洗礼的人很清楚,市场越大,优势越大,经济才能更加繁荣。
他们一行来到一家瓷器店门前。
只见门前停着三辆马车,几个头发卷曲,高鼻凹眼的异域人,正在往马车上搬运瓷器。
朱翊钧一行人看着异域人装车。
只见他们役往每一层瓷器内,放进黄土、豆子、麦粒,一个个叠在一起,再用绳子缚紧,往上面均匀洒水。
陈矩问异域人为何如此操作。
夫役朝着生硬的中国话,告诉他们瓷器在运输过程中,瓷器间隙的豆麦逐渐生根发芽,会将瓷器瓷器缠绕起来,保护瓷器不受颠簸损伤。
朱翊钧问他们每年会运输多少次瓷器。
他们回答只有“通贡”卸货之后,顺便带一批货物回国。
所谓“通贡”贸易,属于与明朝政府进行的官方货物交换,对象是对方的官府。
由此可见,当下的对外贸易,以官府控制的朝贡贸易为主,私人贸易极为稀少。
朱翊钧一行人,离开瓷器店,继续朝前走,忽闻丝竹优雅之声,空气中漂浮着一缕暗香。
只见一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女子,从一个装潢华美的门楼出来。
她看见朱翊钧一行人,眼睛一亮,满脸堆笑,迈开莲步,身姿袅袅来到他们面前。
“几位客官,请到天香楼品品茶,听听曲儿吧。”
朱翊钧朝那门楼看去,只见楼檐之下,悬着的四盏栀子灯笼,这就是青楼的传统“招牌”了。
门楼两侧的楹联更是惊艳。
上联是:
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
下联是:
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朱翊钧从此女脂粉度目测,便知她是青楼老鸨。
朱翊钧的好奇心,一下有些萌动。
明代青楼内部,到底是个啥样子呢?
老鸨走上前来,瞥一眼朱翊钧,嘴角一撇,弃之不顾,直接笑脸相迎陈矩,用滴出蜜的软语说道:
“这位公子真是少见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哦。”
陈矩颇为尴尬。
老鸨娇滴滴说道:
“公子只消到我家楼上稍坐片刻,品一盏茶的功夫,必定会迷倒头牌花魁。”
陈矩面色微红,怒道:
“走开!”
朱翊钧也没好脸色。
妖婆子好没眼色,谁是主人看不来呀,嫌我小是吧?
朱翊钧对老鸨冷声说道:
“赶紧走开,这位公子乃是正人君子,从不入青楼之地,最烦你这号货色。”
几个护卫交换一下眼色,忍住不笑。
这地方确实不适合陈公公。
老鸨见朱翊钧盯着门楼楹联细品,转而对朱翊钧展开攻势:
“这位少爷一看就是读书人,你看看我家门上这幅楹联,那可是太祖当年给教坊司亲笔所提呢。”
陈矩火冒三丈,怒道:
“再不滚蛋,小心烧了你这青楼。”
“哦哟,发什么火嘛,明明自己不行,还装什么正人君子,好可笑嘞。”老鸨朝陈矩翻个白眼,猩红大嘴使劲撇向耳根,转身边走边说:
“要不是今天客少,谁稀罕你们这些土鳖。”
陈矩气得面红耳赤,正要上前理论。
朱翊钧说道:
“陈管家息怒,你与这种人较真,你就输了。”
陈矩微微一怔,笑道:
“少爷此言,令人大彻大悟。”
几个锦衣卫缇骑,也觉得皇帝此话,颇有意思,不由记在心里,细细品味。
朱翊钧心想,前世网络语,屡出大彻大悟、精辟诛心之语,以后慢慢说给尔等听吧。
三人又逛了好一会。
朱翊钧注意到整条大街,都是夯土路面,人车过后,尘土飞扬。
要是雨雪天气,这路面怕是满街泥泞,一地黄汤了。
朱翊钧目光扫过大街上堆集如山的货物,心想若是一旦失火,整条大街也就变成了灰烬。
一行人又逛一个多时辰,别人都在看景看热闹,朱翊钧却在仔细观察市场的每个细节。
陈矩和三个锦衣卫缇骑,很是奇怪。
皇帝对猫狗花鸟、古玩字画,一概没有兴趣,只是盯着四处,东瞅西望,不知何故。
太阳偏西的时候,一行七人驱车、骑马,进入正阳门。
朱翊钧对陈矩说:
“你带两个东厂的人,去找顺天府府尹,问一下府丞米开书,是否管辖域内食盐销售。”
陈矩不用多问,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好,我马上就去。”
……
次日,朱翊钧在文华殿召见张四维、张允龄、米开书三人。
这是米开书第一次进宫,第一次觐见皇上。
米开书昨日听张四维说,皇上召见,彻夜未眠。
千不该万不该,昨天不该在酒楼前,为停个马车,和皇上的人较劲,这实在是失策啊。
三人进了文华殿,跪拜叩首后,排成一行,立于御座之下。
朱翊钧坐在御座之上,淡淡问道:
“米府丞,昨日在茂发酒楼吃饭饮酒,可还自在?”
米开书赶紧跨前一步,躬身答道:
“臣罪该万死。”
朱翊钧问道:
“府丞何罪之有啊?”
米开书颤巍巍说道:
“臣实在愚昧,不该与陛下争抢停车,臣知罪了。”
朱翊钧冷笑道:
“如果不是朕出行,换做别人,你就该与人争抢吗?”
米开书浑身汗如雨下:
“臣不该做出此等丑事,不该为了停车,耀武扬威,臣有愧皇恩,请陛下治罪。”
米开书认错态度极好。
昨日张四维已经告诉他,皇帝最反感犯错狡辩之人。
错了赶紧认错,或能减轻责罚。
“为这点小事,大发官威,可想你平日如何刁钻刻薄。”朱翊钧冷冷看着米开书,问道:
“朕且问你,昨日酒楼赴宴,所为何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