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停止了,炎夏的寂静让这一刻成为雕刻。错身的那一瞬间,她鼻子突然一酸,眼泪盈眶,单声道的耳机,只有一边的声音。他看见她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
他低下头,绑好鞋带,汗水顺着脸颊掉落下来,篮球击打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队友的声音在招呼,他抬起头,用脚踩了两下地,然后就蹦蹦跳跳地重回球场,只是在打球的间隙中他会不经意回头看场边,有三个女孩子正在那里聊天,中间那个女孩扎着马尾辫,蓝T恤,九分裤,慢跑鞋。该死,她为什么不能往这里看几眼呢?他想着,篮球已经飞到眼前,他接住球,原地转身两百七十度,防守他的人被晃开了,他手拿球冲向篮下,高高跳起,球打板入框,落地后他装作不经意地望向场边,却只看见了两个女孩,蓝T恤人呢?他的视线又放得远了点,然后看见她挽着一只胳膊,两人有说有笑,亲密无间,渐行渐远。
一丝失落爬上他的脸,心里隐隐作痛。
夏天的黄昏,夕阳绚烂,结束了球场上的奔波,汗水慢慢变成盐渍,洗一个冷水澡,冰凉从皮肤直到心里,身体在剧烈运动后的疲惫逐渐被水冲走,闭上眼睛,原本的漆黑一片却浮现起她的身影,似乎永远不会变的马尾辫,走气路来总是一甩一甩的,细长的脖颈,分明的锁骨。喷头的水依然浇灌着,眼前的世界突然下起了雨,她惊慌失措,像受惊的小鹿,他不自觉伸出了手,手上像魔术般变出了一把伞。
“谢谢。”女孩说。站在他的伞下,雨水被阻拦在了伞的外面,他感到心跳加速,突突的,那是只有在最激烈的篮球比赛中才会有的心跳,他们静静地走着,漫无目的,彼此无言。
“你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女孩问他,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看见你。”他冲她微笑,声音缓慢温柔。
“不会的,哪有人闭上眼睛可以看见人的,睁开好吗,我想看看你的眼睛,求求你了。”女孩撒娇扮可爱,他怎么会有抵抗力,直接被秒杀。
真的要睁开眼睛吗?
“求你了,求你了。”女孩再次做出让他无法拒绝的恳求状。
他睁开了眼睛。
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浴间的门,和面前飞泻而下的水流。
“哎。”他用手捂住脸,不住摇头。
选修课西方文学史,他坐在她后面,可以清楚看见她耳朵上白色的耳机和面前摊开的杂志,他为什么不能再多一点勇气,坐在她的身旁而不是身后呢?他想着,有点懊悔,又有点冲动,为什么不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踩下油门的汽车启动了
一下,可是很快又停了下来,熄火了,他不能这样做,因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趴在桌子上,头埋进胳膊里,又是一片黑暗了。讲台上老师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雨果和莎士比亚手牵着手消失了,然后黑暗也消失了,他看见她正回头看着他,美丽的大眼睛里扑闪着淘气的目光。
“上次谢谢你啊,那么大的雨。”女孩对他说。他笑笑,她还记得他。
“你喜欢西方文学史吗?”女孩问他,他本能般地摇了摇头,然后马上后悔了,为什么不说喜欢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是拉近距离的好机会啊。
“哈,我也不喜欢呢。”女孩说着拍了下他的肩膀,“我是来混学分的。”
他笑了,上帝还是眷顾诚实的孩子的。
“你也是来混学分的?”女孩问。
他点了点头,可这次他说谎了,他并没有选这门课,他只是因为她在这里,所以他在这里,他多想说,我是来陪你混学分的。可是他不敢,司马昭的心,现在还不可以路人皆知。
“你怎么还是闭着眼睛啊,睁开呗,你知道吗?你的眼睛特别漂亮。”女孩子说,还是像上次一样,可爱得令他不可抗拒。
他摇了摇头。
“求你了,求你了。”女孩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爆了。
他睁开了眼睛,她的样子褪去了,一片黑暗。
周围逐渐喧闹起来,他抬起头,看见讲台上的老师正在收拾东西,学生纷纷站起,下课的铃声走过最后一个尾音,而前方的她已经不知所踪,他环顾四望,想在人流中再次找到她的身影,然而竹篮打水,徒劳无功。
“哎。”他轻轻叹了口气,恍惚自失。
“明天比赛,下午最后一场训练。”教练说完吹了哨子,大家拍了两下手,解散后三五成群去食堂吃饭。夏日的阳光从树荫间的缝隙中照射下来,在地上留下间隔的斑点或者一道道光路。他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她,标志性的马尾辫,永远一身休闲运动服,阳光、健康、积极、向上,活泼、可爱、青春、动人。他不惮于用所有美好的字眼去形容她,哪怕肉麻到令人作呕,也无法填补他内心寄托的贪婪。他是那么的喜欢她,却没有勇气去和她说话,不敢搭讪,不敢要电话号码,不敢四下打听声东击西,不敢明修栈道不敢暗度陈仓。因为什么都不敢,所以唯一敢的就是自己一个人在心里想想,结果相思成疾,只要闭上眼睛不久就会出现关于她的幻觉。他把一切埋在心里,反正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到在别人眼里沉闷的男孩。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气馁,不过随着队友一起走进食堂,与大量前来就餐的同学汇合,人流的嘈杂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再去黯然神伤或者自我发骚。排队,打饭,篮球队的人是那样显眼,周围人都会对之侧目,惊叹这么多长腿长手的家伙,然后在里面对号入座,看谁是樱木谁是赤木,谁是三井谁是宫城,当然最重要的是寻找流川枫。他们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因为剧烈运动不久,大家都没好胃口,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强迫吞咽,却像是沉稳的绅士,和五大三粗的体型不符。他觉得自己的胃依然紧缩,所以自己也吃得索然无味。目光再次漫无目地四顾,但是很快视线有了焦点,像是精准的雷达,他看到了她,不是刻意,似乎只要她出现在视线的范围内,视线就可以自动搜小范围然后变成一个点。
他感到一阵突然的兴奋,一直紧缩的胃也突然松懈,他看着她,娇小的身影在排队打饭,然后一个人走到一张桌子前,静默地进食。
他注意到了她微微皱起的眉头,注意到了不悦的神色和一丁点的心不在焉,注意到了所有的食物吃完后,她的身边都没有出现那个男孩。用餐的高峰期过了,食堂的人变得稀稀落落,她坐在座位上,十指在手机键盘上飞动着,他说想再坐会儿,让队友先去体育馆,实则默默地关注着她。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射到他的身上,温暖而舒适。这时她站了起来,背起包转身走向楼梯,他也忙跟着站起,远远地跟着,亦步亦趋,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风筝。
走过楼梯,转角,她拿起电话,飞速地说着什么,步履急趋,他跟在后面,装作漫不经心,实则如影随形。他们走出了食堂,盛夏的阳光倾洒下来,核桃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他看到了那个男孩,同样打着手机,面容急躁,两人都彼此看到了对方,放下了手机,面对面开始争吵,三言两语后便一言不合,彼此错身而过。
错身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她的眼泪,日光中像晶莹的灯火。
他的手机响了,短信:训练。你人呢?他放下手机,若无其事地跟着她,她快速向前走,每一步都是那么的用力,他可以感觉到她的难过,他的心也跟着难过起来。她走向球场。盛夏的午后看不到人影,只有蝉鸣。风停了,时间像是静止了,除了他们两人在阳光中移动的身影。女孩边走边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插在手机上,然而脚下不稳,她绊了一下,身体向前扑去,原本紧握在手里的手机被甩了出去,连带着刚刚插在上面的耳机。他立刻跑了起来,冲过去扶起她,看着她膝盖和胳膊上的泥土,他满心的怜惜。
“你没事吧?”他忙不迭地问,女孩揉着发痛的手肘,冲他挤出一个“我没事”的微笑。然后对他说声谢谢,继续行走。女孩肩膀微微的颤抖,强忍的啜泣声,让他也觉得一阵窒息般的难过。蝉鸣停止了,炎夏的寂静让这一刻成为雕刻。
她走到了球场边,他还是跟着她。该怎么办呢,还是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远远看着,静静走开?熟悉的球场上空无一人,篮球架一座座空荡荡地停摆在那里,球网在无风的空气中一动不动,死气沉沉。她还在那里,肩膀抖动,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委屈,眼泪顺着脸颊滴到衣服上,淡蓝色的T恤被泪水打湿变成了深蓝色。他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突然,一阵响亮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蝉鸣也随之再次响起,像是和手机铃声商量好了般。女孩子错愕地回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他,两人的视线交界,她脸上的泪水清晰可见,他有些窘迫的脸也昭然若揭。
他拿出手机,看到了队友的号码,他按下了挂机键,铃声消失了,只剩下一阵阵的蝉鸣,在盛夏的午后里。
然后他走向女孩,义无反顾。
女孩有些惊讶,然后有点手足无措,她微微低头,用手擦拭脸上的眼泪。他径直走到她身边,递上了纸巾。她茫然地看着他,他冲她笑笑,又将纸巾向前递了一点。
女孩接过,他顺势坐在女孩旁边,女孩擦干眼泪,然后冲他小声说谢谢。
“和男朋友吵架了?”他问。
女孩没有回话,神色又有点痛苦。
“对不起,我不该问。”他忙道歉。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她转头,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我见过你啊,你是校篮球队的吧。”
“嗯……”他踟蹰着,实则是心里小小的得意,原来她记得他。“是的,我也经常在学校看见你啊,你有选修西方文学史吧。”
“嗯,每次坐在我后面的是你吧?”女孩狡黠地说。他吓了一跳,窘迫的神色再次爬上了脸,女孩看着他的样子,咯咯一笑,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对了,你喜欢听歌吗?”女孩说着拿出白色的耳机,分了一个给他,他忙接住,然后戴在耳朵上,女孩将另一个戴在自己耳朵上。
“你听这首,Am Isitt the one,丹吉尔·波特,我特别喜欢这首歌,虽然他是个流行歌手,但是这首歌很有英伦摇滚的感觉,而且后面那段副歌的节奏十分中国化。”女孩的情绪有着明显的改观。
“这首If,歌手是Naby,她是一个韩国女歌手,原名叫安志浩,这首歌是一部韩剧的主题曲,我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没听出里面那段是韩语,只听出英语……”
“国境之南,海角七号的主题曲,范逸臣,这首歌你应该听过吧,感觉特别夏天,特别绿色,盛夏的海边绿色的棕榈树,还有爽朗的风,就是那种感觉。”
“还有这个,15JAY,把周杰伦十五首歌串成一首,改编的特别好,茶靡,超赞的。”
“卡农弹唱版,这是我听过改编的最好的弹唱版,声音特别干净,我特别喜欢听卡农,我听过六十多个版本的卡农……”
他静静地听着,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越来越开心,他也跟着很开心。自己的手机很早就关掉了,无数的电磁波信号一定已经挤在了周围,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时间过得很快,黄昏来了,下课的铃声响彻在校园里,学生鱼贯地走出教室,蝉鸣也停止了,一切又变得热闹起来。
“我要走了,谢谢你陪我听了一下午的歌,我觉得好多了。”女孩对他说。他拔掉耳机还给女孩,他们站起来,彼此对视,分别在即。
“那,我走啦。”女孩对他说。他笑笑。
“谢谢你。”她说,然后转身离去。他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说:“再见。”
听了一下午的歌,她觉得自己的右耳有点疼,她摘掉了右耳的耳机,戴上左耳的,音乐声停止了。
她以为自己不小心按下了停止播放,她低下头,屏幕上的播放条还在走。
她突然发觉了什么,她又戴上了另一个耳机,声音从右耳清晰地传来,她摘下左耳的耳机看到耳机接线处一道明显的擦痕。
单声道的耳机,只有一边的声音。
她鼻子突然一酸,眼泪盈眶。
有一句话说得好:前1分钟,你还在开怀大笑,下一分钟,你已经热泪盈眶与其说在阅读一本书,不如说翻开了自己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