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三面环山,唯独南边有条溪流,但在那南溪后边,却也还有一座山头。
翻过了那一座山头,才算真正的与人家相通。
先前的李乘风别了大娘,此时正在那座山头上慢悠悠的开着路,一棍下去,道路上的荆棘杂草,被撩的干净。
开山路是个体力活儿,可在李乘风身体调理正常之后,偏偏是这一类消耗体力的重活,将他的身体彻底舒展,仿若是把这几年的烦郁一齐,被棒棒砸了个稀碎。
虽是汗如雨下,但精神舒爽无比,端的通透至极!
翻过了山头,现在已经是下山路段,据李乘风从村里长辈那里听来,下山之后不远,便有一处人家村落,过了那村,至多再走半天的路程,便到云湖城。
之前李乘风的“大预言术”指向那个方向,与其方向一致的云湖城,自然成了李乘风的首要目的地。
李乘风走在山路下,一边舞着棍子,又挑开一簇荆棘丛,眉眼之间有些奇怪,道:“怪了。大伯他们虽然不是经常出村到那云湖城去,可一个月少说也要出村两次,这一条山路,怎么就跟荒废了六七十年一样。”
青辞在棒子里边乐道:“许你是自己失了方向、迷了路,现在反倒是怨起了路难行。”
「这座山的山路,自始至终也都只有这么一条,就算我再怎么路痴,也不至于会走错吧?更何况我还不是路痴。」
其实,李乘风很想这样反驳。
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他好像确实走错了路,进了一条久经荒废的小路,他挠了挠头,没反驳出口,只是眺望前路,道:“我现在算是明白,怎么这么些年来,也没见到多少人来我们李家村了。”
地又偏又难走,偏偏村里人还不富,没有什么互商的价值。
所以,哪怕就是有行脚的商人路过附近,也是不会选择翻过这山,到那里头的李家村去得。
青辞的魂体还是淡淡的透明姿态,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恢复后,表情看起来更灵动了不少,眼睛滴溜溜转动了一下,嘿嘿笑着说道:
“所以我说,你那大娘,对你着实不赖。”
它调侃着说:“就你家这村这么难行的路,还愿意为了你,整天在周围村子里跑来跑去的说媒。”
顿了一顿,青辞话中的调侃意味更甚,几近带着蛊惑的味道:“她那给你说的唱词,描述的人儿,就连我听着都颇感心动,你倒不如顺从了你家大娘,与那什么顾家,做个夫婿,如何?”
李乘风一头黑线:“你一个棒子家家的,生前又是仙人,也会动这凡心?”
“仙人也是人,如何不会动心?”
青辞正色道:“否则也无需时刻看住那心猿,紧了那意马,一路修心修性,只要修为倒了,也就超脱了去。”
李乘风听言,沉默咀嚼了半晌,像是有所明悟,具体说出,却也说不出什么玄妙的道理,索性一个摇摆,甩在脑后。
就着之前的话题,接续道:“你倒不怕我沉溺温柔乡,忘了江湖、修仙,也忘了你。”
“就你?”青辞嗤笑几声,不屑道:“怕是要与人家姑娘视线对上,都要红着脸,粗着脖子难堪半天?”
说罢,又吟了吟那什么「仗剑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的话来,乐呵了好久。
荒芜的山路将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李乘风紧了紧嘴唇,反驳的话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听到:“呵,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呃、挥棍的速度!”
棍子里的声音更大了些。
李乘风挠头,眼神颇为无语。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觉得,青辞倒不像是话本中出尘的仙人,与那所谓的乐子人,有那么几分神韵暗合。
他闷头想了想,就这么被乐一路,事后可能会越想越气。
所谓「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寝食难安」。
索性就又出言道:“你刚刚说,李大娘唱的,连你都心动。可那什么「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女怎如斯,宫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并无具体描述,难不成你还见过她们本尊不成。”
“那九天仙子和王母暂且不提。”青辞道:“但那常、嫦娥,却被我亲手揍过。”
李乘风骤然停下脚步,巴眨巴眨眼睛......总感觉,这根破棍子的生前,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牛逼一些啊。
心神一念至此。
李乘风从心地用袖子,不留痕迹地擦了擦棍身那些个灰尘泥土。
心底又给自己暗暗催眠道:这不叫怂,这叫我意随心,是知行合一!
一路闲聊慢走,李乘风不知不觉间,已经下了山去,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换做时间,现在大概是下午两三点的模样。
云湖城虽属乾国。
可自从先帝病薨,新帝登基以来,那荒唐的新帝,也不清楚具体做了多少件荒唐事情,说是那前世的纣王,也不为过。
把国内搅得一团糟乱,可谓是「书罪未穷,流恶难尽」,于是有世家子弟联合,随意点了个当朝大官后,举力发兵。
表面上说的是「清君侧」与「奉天靖难」,实际怀揣着的不臣之心,众所皆知。
反正两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乾国现在很乱,周围也有国家虎视,也就是这偏远位置,稍微平静一些,但对于云湖城这一类本就远离都城的城来讲,掌控力也就基本等同于零。
李乘风心里边整理着这段时间从长辈那听来的消息,也不自觉走了两三里路,看见一处炊烟袅袅的人家村落。
翻了翻衣兜,寻出几粒碎银子,嘴角一勾,大跨步地朝那村庄走去。
先前自己走的急了,就只带上了青辞,干粮和水都没准备。
翻过了一座山,又走了这么些路,现在也是有些饿了渴了,衣服在开山路的时候,也有些地方被荆棘划破,也正好找一户人家,换件干净合身的穿来。
前边的村子,应该是岳家村子,与李乘风所在的李家村子,勉强算是个邻居,不过毕竟李乘风自己没有出村过,对这岳家村的了解,属实也不太多。
李乘风心急,走的快了一些,没多久就到了岳家村的附近,却忽的眉头一皱,停下了脚步。
“怎么?”青辞好奇。
它的魂力虚弱,感知能力也弱了许多,稍远一些的距离,便难以感知,更是没有诸如「嗅觉」的感觉。
“我闻到了血腥味。”李乘风愣愣说道。
不是因为他的鼻子好用,而是空气里的那股血味,实在有些浓郁,显是刚刚死了一两个人的。
风一吹来,带来的那股味道,可以让人直接让人原地干呕起来。
青辞闻言一愣,看了李乘风一眼,半秒之后眼中亮起兴致,操纵着棍子朝前探了探,什么也看不见,当即怂恿着李乘风道:“看看去?”
李乘风不答,脚步也不往前,反而是后退几步,将身体藏匿在一旁的大树身后。
青辞奇怪着瞧了他一眼,揶揄着道:“怎么?怂了?”
“不是。”李乘风道:“有人朝着我们这边走来了。”
李乘风压低着声音,只见从前方村子的村路上,走出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贼眼村夫,身材短小,满眼痞气,腰间插着把刀,一瞧就知道不是正经人家。
一只手曳在身后,明显是拖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李乘风藏在树后,屏息凝神,注意力集中在那人的身后,眼眸本能地一缩。
那人哪里是拖曳着什么东西,分明是一个死人的尸体!
尸体被人从中间剖开一刀,内脏肠子什么的往外挤来,随着那个鼠头村夫的粗暴动作,猩红色的血液哗哗往外流着,从村内到村外,拖曳出一路淋漓的痕迹。
“你这遭了瘟的老头,晦气的玩意。前几天打我不在村里,偷摸摸把我新建的屋子推倒,可有想过今天这遭?”
那人说着,还转头朝着尸体脸上,吐了一口浓痰,“小爷我今天就告诉你了,你家那一块地,能被爷爷我看上,那是你的福气,还整日在村里到处污蔑,说爷爷抢了你的土地。”
那一双鼠目转了转,嘿嘿怪笑了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眼中露出邪淫目光:“合该你今天有这一劫。”
又道:“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天我杀了你的人,你那俊俏的儿媳妇和孙女儿,今晚也该在我的床上,和我做过几场!”
分明是他抢占人土地不成,恼怒之下又遣了帮手,打杀了人一家。
李乘风躲在后面,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中犹豫片刻,又窜到了树上,手搭凉棚地远望。
那岳家村的其他人家,各个门窗紧闭,也不知道是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还是故作糊涂。
李家村外的世界,与李乘风想象的有很大不同。
在村里调养身体的时日。
他多与青辞谈论起的人间江湖,什么侠、什么客,快意恩仇、潇潇洒洒的,未必不如什么仙人。
“尚未身体力行,只是道听途说来的故事、感悟,当不得真。”那日青辞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就像是那事儿一样,你那画本看得再多,到头来,还不是雏儿一个?”
李乘风涨红脸道:“我才没有看什么春宫画册!”
“你急什么?”青辞半笑道:“我也没说个那事儿。”
最后吵吵闹闹了半天,又神奇地将话题回归到了最开始。
“你说江湖人行侠,快意恩仇;修仙者求道,清静无为......不过在我眼里,无论是江湖客还是求道者,所谓求的、修的,也到底不过是一个「心」字罢了。”
“仙凡之间,有些时候,其实并没多少差别。只是你先入为主,才有了那泡沫幻影,如此罢了。”
“若是你第一眼见到的江湖,便是血腥暴力,是否还会有今日这么梦想?”
当日与青辞,只不过随便一谈,却在今日无心应验。
岳家村里。
被那贼眉鼠眼招来的帮手,分明就是话本里边,江湖侠客最常见的装扮。
青辞的魂力感知不到那么远的距离,在棒子里头却将李乘风的复杂表情看了个分明,心如明镜。
它现在倒没有提什么「仗剑江湖载酒行」之类的话来,只是操纵着棒身,遥遥一指前方,声音飘飘渺渺,问道:
“如何?”
“出世之后的第一眼人间。”
“那是否是你梦中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