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石坚回到位于丹霞峰山腰的餐云观时,已经是夜半子时之后。
他走到观门前轻轻一推,虚掩的门扇立时向内打开。
知道这是师父猜到自己会连夜赶回而特意留了门,石坚心中涌起暖意。
三年前,他终究没有向太玄道人说明自己的身世来历。
太玄道人不仅没有追根究底,反而在得知他在世上已举目无亲又无处可去后,主动提出留他在餐云观中。
彼此相处一段时间后,石坚很自然地将自己在这方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又极是温醇慈祥的太玄道人视为亲人,索性拜了太玄道人为师。
太玄道人也欣然收下了这个弟子,并不辞辛劳地下山去了一趟宁国府府治所在的宣城县,也不知寻了什么门路,竟在道录司给石坚这凭空冒出来的黑户注册留名,成了拥有正经身份的道门弟子。
想着此刻师父应该早已安歇,石坚便尽力放轻了脚步,先到了东侧作为储物间的小屋,卸下背上的大竹筐放好,然后回到自己平时居住的偏殿。
他双目能视夜如昼,所以做这些事情时悄无声息,应该未曾惊醒另一间偏殿中的太玄道人。
石坚脱下外衣和鞋袜上床躺好,轻阖双目,放空心神,进入无思无虑的澄明之境,只片刻即恬然入梦。
在东方天际微微现出一抹白色之时,石坚自动醒转。
虽然赶了半夜路后只睡了不足两个时辰,他却精神奕奕全无疲倦之态。
石坚起身穿了一件宽松短衣,仍蹑足潜踪走出餐云观,走到门前右侧岩壁涌出的一道泉流前,用手掬了一捧清澈甘冽的泉水漱口净面,而后却绕到最陡最险的崖壁方向,手足并用如一只灵动猿猴般攀援儿上。
这却是他由记忆中的一个故事得到启发,用这种方式打磨身体的协调能力。
等石坚用手指勾住崖顶边缘,手臂发力带动身体在这万丈高崖上翻个筋斗,双足稳稳落在丹霞峰之巅时,已可见到远方群山之后有千万道金光迸射,将山巅笼罩的云层染成五彩之色。
他在山巅一处平坦石台站定,应着漫天云霞,双足分开与肩等齐,双手缓缓提至胸前,演练起一路功夫。
这功夫颇有些怪异,每一个动作都大大违背人体正常的生理结构,将身体扭成麻花、拗成圆圈,还只是最开始的基础操作。
等到整套功夫的七十二个架势全部演练一遍,石坚已是通体汗出如浆,也不知是累得还是痛得。
不仅如此,此刻他的心态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此刻一颗赤红如丹的朝阳已经攀上远处的山巅又跃至如海云层之上,毫不吝惜地泼洒金光普照大千。
丹霞峰本属黄山胜景,上有赭色峰壁,下有红水丹溪,光照流水,霞映山崖,色彩斑斓,别有情趣。
但沐浴在和煦日光中、身处钟灵毓秀之地的石坚,却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正渐渐失去温度,变得冷如冰雪而坚如顽石,目中所见的绚烂景物也正渐渐失去色彩而只余黑白,令他对身周的一切都生出难以言说疏离淡漠之感。
这一路功夫有个名目,唤作“八九炼形术”,分刚、柔、盈、缩、聚、散、有、无八字诀,每一字诀都分九层境界,每一层境界又包含九个架势。
石坚来到这方世界后,脑海中便凭空多了这路功夫的所有诀窍。
他尝试依法修炼,便觉其中似蕴含无穷玄妙,只是修习的难度委实太大。
历时三年,石坚也只练成每一字诀第一重境界的九个架势,却已收获极大好处。
先前诛杀那青狼时,他将一只手掌化作无坚不摧的利器,也只是对其中“刚”“柔”二字诀的皮毛应用。
但石坚也发现这功夫似乎在潜移默化的改变自己的心性,幸好也已有了解决这问题的办法。
在“八九炼形术”的第一层的功夫演练一遍后,他并未停下动作,而是无缝衔接上另一路拳法。
从起手的“揽雀尾”,到收尾的“弯弓射虎”,这拳法共三十七个架势,其名为“三世七太极拳功”。
是“三世七”而非“三十七”。
所谓“三世”,指人有三世——天前、地后、人今;
所谓“七”,指拳分七品——门外、入门、及阶、登堂、入室、开窍、神化。
一旦拳证七品神而化之,则能融身心于自然,悟阴阳之变化,窥易理之精微,从而辨吉凶,知进退,通权变。
正如拳谚所云:“太极原生无极中,混元一气感斯通。先天逆运随机变,万象包罗易理中。”
一路拳法使到最后,石坚拿桩站定,缓慢而悠长地吐纳九次,顿感全体透空,内外如一,尽性立命,神充气足。
随后他的一双眼渐渐又看到了色彩,一颗心渐渐又恢复了温度,重新感觉到天地万物的美丽与可爱。
这拳法却是得自师父太玄道人的传授。
当初石坚修习“八九炼形术”,心性生出变化时,太玄道人便取出一部古旧拳谱,说这是前代一位修道之士许宣平所著,被自己偶然得到,让石坚自行研习。
石坚在山下听人讲说些逸闻掌故时,倒也听说过这位高人的一些事迹。
据闻他是徽州府歙县人氏,后入城阳山隐居修道,曾有人见他“髯长至脐,发长至足,行如奔马”,因而时人皆称其“许仙人”而不名。
后来有一位诗剑双绝、号为“谪仙人”的李青莲闻许宣平之名,数次访求而不遇,于是题诗其寓舍壁上。
诗曰:“我吟传舍诗,来访真人居。烟岑迷高迹,云林隔太虚。窥庭但萧索,倚柱空踌躇。应化辽天鹤,归当千岁余。”
石坚照拳谱修习一段时间后,很是惊喜地发现这拳法与“八九炼形术”恰是相辅相成,不仅能缓解自己修习“八九炼形术”后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痛苦,而且能恢复心境令自己不至变成全无人类情感的怪物。
他也曾怀疑太玄道人既然能拿出这等玄妙修行法门,自身是否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但仔细观察了一些日子,以至于后来朝夕相处三载有余,石坚又没发现师父身上有任何特异之处,最多因为修道多年、心态平和而至偌大年纪仍身体康健,常年无病无灾。
每日风雨无阻的早功结束,石坚便仍由那绝壁攀援而下,等回到餐云观外时,便凭着敏锐的双耳听到院中的动静,知道师父已经起床,正在院中散步舒展筋骨。
他紧走几步推门而入,向着院中依然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太玄道人笑道:“师父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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