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的嘴巴总是很快,石八达的名声渐渐传到了校外。虽说这点儿影响小得像风中的一粒微尘,但石八达很满足。
这种满足直接导致了石八达的自我膨胀,尽管他自己并没有觉察到什么。是啊,那一年他才18岁多一点儿。
石八达不想做一个“校园霸王”,他只是觉得男人应该硬气一点,不然容易吃亏。
有一次,石八达拧着胖子的耳朵说:“你是不是还有个叫金十三的表哥?”
那几年,金十三是这座城市最有名的“老鹤”。
胖子被石八达拧得哇哇叫:“撒手啊!我没有表哥,我爸和我妈都是‘单蹦儿’(独生子)……”
石八达做梦也想不到,半年后,自己会跟胖子成为非常不错的兄弟,石八达给他重新起了一个外号:表哥。
秋末冬初,马一立的爸爸病危,躺在医院里,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一天,一脸肃穆的汤海提着一网兜水果来了医院,把马一立感动得流了眼泪。
从此,马一立的命运发生了改变。这一改变,影响到了石八达和吴岳的命运。
深冬的一天,马有才去世了。
发丧那天上午,石八达没有看见马五,问马一立:“咱五叔怎么没回来?”
马一立顶着两只哭成烂杏的眼睛说:“五叔去老山前线了……”
石八达有些惊讶:“他不是退伍了吗,咋又回去了?”
马一立说,五叔是条真汉子,他爱国,也爱打仗,听说老山前线吃紧,去武装部要求参战,武装部同意了。
石八达曾经给马五写过一首诗:五叔思想真不差,爱党爱民爱国家,今生不悔入华夏,来世还在种花家。
如今已六十来岁的石八达至今想不明白,马五这么正直的一条汉子,几年以后咋就成了个人见人怕的“歹徒”了呢?
院子西边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在唱歌:
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看山茶含苞欲放
怎能让豺狼践踏
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
你会看到盛开的茶花……
石八达恍惚看见满脸枪灰的马五双手挺着一把机关枪,在浓浓的硝烟里出没。
石八达不知道,马五“国有战,招即回”不但是因为他爱国,更重要的是他爱面子。他要躲着小娥,他不想背个“欺朋友妻”的骂名。
晚上,帮忙“发付”老马的几个邻居聚在马一立家吃饭,石八达看见了汤海。
汤海站在老马的遗像前鞠了三个躬,垂手站着。
汤海虽然还是那么瘦,但看上去结实多了。穿一件黑色中山装,干净利落,三七开的头发,脸刮得很光滑。跟石八达他们不同,他不留小胡子。
吴岳也看见了汤海,皱着眉头问石八达:“他怎么也来了?”
石八达说:“他现在跟喇嘛俩的关系很不错,几乎形影不离……马叔住院的时候,他经常过去陪床。”
吴岳有些迷糊:“什么意思?找马五这个靠山?可是马五没在家呀。”
石八达说:“我觉得汤海这人挺守信用的。五叔走之前找过他……”
“五叔好坏人不分,”吴岳忿忿地说,“他不知道汤海是个‘皮子’(掏包的)吗?”
“你去管那么多干什么,”石八达努着嘴巴指了指在汤海身边抹眼泪的马一立,“人家自己都不管呢。”
“扯鸟蛋……”吴岳骂一声脏话,甩开石八达,悻悻地走了出去。
石八达要去追吴岳,被马一立一把拽了回来。
马一立讪讪地对石八达说:“做人要有胸怀。记仇的男人属于小人,混不成君子。”
这话,石八达没往心里去,但后来吴岳的那句“忘恩负义可以原谅,恩将仇报绝不饶恕”他记住了,十二万分地赞成这句话。
见石八达不怎么搭理自己,马一立哼哼唧唧地离开了这边。
汤海走到石八达的跟前,默默地跟石八达握了一下手:“咱们都节哀吧。”
石八达感觉有些不自在,想笑笑又感觉在这种场合不合适,只好跟了一句:“节哀。”
汤海递给石八达一根烟,石八达挡了回去:“我不会抽烟。”
汤海把烟递给走过来的马一立,马一立接过来,动作熟练地点上了。
汤海说:“五叔嘱咐我的话,我听了。咱们要团结起来,包括吴岳。”
石八达蔫蔫地哼道:“吴岳不想跟你做朋友。”
汤海无所谓地笑一笑,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钱,在手上拍了两下:“一个人住校很苦的,这些钱,你拿去花。”
石八达摇摇手,说声“不需要”,心里感觉不爽,你什么意思?老子会花你的脏钱吗?
汤海拍一把石八达的胳膊,笑道:“放心,这钱不是偷来的,是工资。我上班了……”
马一立接过话头:“对,大海在模具厂开车床,一个月三十多块呢。”
那时候的工资很低,但是很顶用,老石上班的时候,一个月才四十几块钱。
石八达知道钱的力量,看看汤海手里的那沓最大是两块的钱,石八达估计至少得有二十块,眼神开始迷离。
汤海抓过石八达的手,轻轻把钱按在他的手里:“有时间我去学校看你。好好照顾自己。”
石八达攥着那把钱,犹豫了一下:“汤海,既然你已经上班了,就别再‘赶车’了,那样不好。”
汤海摇摇头,自言自语:“五叔快回来吧,子弹那玩意儿不长眼呢。”
石八达皱了皱眉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汤海答非所问:“去了前线,整天卧在猫耳洞里,吃不上,喝不上,要出人命的。”
心中不爽,石八达摸一下汤海的肩膀,过去给老马的遗像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石八达瞧不起汤海他们那帮掏包贼,可是想想自己在学校连菜都舍不得打好一点儿的来打打牙祭,心中又有些茫然。
石八达学校里有个外号叫“大簸箕”的同学,他家开了个炸油条的铺子。他说,他家的钱论簸箕装。确实,大簸箕整天吃好的,穿好的。
敢情世道变了?石八达弄不明白,难道工人阶级开始受穷,小偷和小商贩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石八达忽然喜欢上了看书,也许是因为住宿舍太寂寞。那天他借到一本名叫《日寇罪行录》的书,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日本鬼子在村前燃起一堆篝火,把村里的年轻女人剥光,乳头拴上铃铛,逼她们围着火堆跑步,谁跑得不卖力,就扔到火里去。更可恨的是,他们还把这些女人的家人抓来,逼他们看。石八达看到这里时,脑海中泛出这样一幕:一群光溜溜的日本女人列着队在他的眼前跑……石八达睡不着了,在心里发狠,有朝一日,我必杀去东京,挨个扒了那些日本娘们儿的裤衩子,使出华夏男儿气贯长虹的绝活儿来,给阶级姐妹报仇。可是几十年下来,石八达失望了——华夏男儿我是,日本娘们儿,我一个也没碰上。
六十岁生日那天,石八达给自己投票,把四十多年前的这个毒誓评为了“一生中最遗憾的十件大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