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受伤
周洋倚靠在槐树下,一条腿伸开平放,另一条腿蜷曲而立。他手中的麦秸在地上不停划动,像是在练习毛笔字。
晒场的入口处,被小石头圈占的大片区域几乎占据了半个晒场,致使过道狭窄得可怜。圈里的王言路戴着破旧斗笠,腆着大肚子,正用耙子将麦头向四周摊开。
远处的阴凉处,王铁和凤玲正在玩抓小石头的游戏。
凤玲是周长立家的闺女,比周洋小一岁。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白底小花褂被麦捆上的黑灰抹得格外显眼,粘着枯叶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活脱脱一个小野孩。
晒场和道路之间有个斜坡,坡下有一道深沟,与水库相连,生长着一些臭蒲和几棵不高的芦苇。
一辆推着麦捆的独轮架子车数次向斜坡发起冲刺,却均未能冲入场地。许是推车人耗尽了力气,那高耸的麦捆车急剧后退,险些坠入沟中。
听到响声,周洋猛抬头,瞪大双眼,双手按地,一跃而起,朝着后退的车子奔去。
王言路瞧见了急奔的周洋,也看到了正在后退的麦捆车。他手扶耙子伫立片刻,将斗笠下沿往下拉了拉,低头继续划拉着麦头子。
独轮车架子两边的麦捆绑得极高,宛如小山,完全看不见推车人的头脸。
“车上有绳子吗?”眼见推车人两腿突突直抖,随时都有支撑不住掉进沟里的危险,周洋大声问道。
推车人用力扳了扳车把,瓮声瓮气地说:“有,在前面的架子上。”
“是二叔啊。”周洋听出是二叔周长立的声音,问,“我二婶呢?”
“在大队里吧,我一睁眼就去地里了。”周长立两手紧紧攥着车把,积攒着力量。
周洋在麦捆里摸索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绳子。透过麦捆缝隙,他也看见了二叔那张因劳累而变形的脸:血管如同涨大的蚯蚓;嘴唇干裂,大口喘着粗气;通红的脸上,汗水如水流般淌下,还沾着麦芒和麦叶子。
“不能少推点吗?推得实在太多了。”周洋迅速穿好绳子,言语中满是心疼。
“这是最后一趟了,不值得再跑趟腿了。”周长立努力挺直身子,脖子上青筋暴起。
“准备好了吗?我喊一、二、三,咱一起使劲。”周洋转向前,将拉绳在胳膊上挽了两圈,扛在肩膀上,紧紧拽紧。
“好了。”周长立胳膊上青筋凸起,两腿努力撑着地面,被麦芒刺得黑红的双手紧紧抓住车把,深呼吸了几下,鼓足了劲。
周洋两脚向后蹬地,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大声喊道:“一,二,三——”
听到号子,周长立用力咬紧后牙槽,双手下压车把,吃力地蹬着斜坡。
车子缓缓移动。突然,又停止了。车撑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痕。
由于脚下打滑,周长立的腿腕狠狠地磕在地上,瞬间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冲脑门。戳在脸上的麦秸让他睁不开眼,还刺破了几处脸皮,渗出了血珠。
“撑住了,二叔。我去找块石头,抵住车轮子。”周洋回头看着高耸的麦捆,急忙喊道。
“嗯。”周长立面部朝下,头顶着麦秸,几乎是用肩膀扛着车子。
周洋钻到车底,将一块长梭子形状的石头推至车轮下。
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周长立的胸脯急剧起伏,心脏扑腾扑腾地狂跳。被麦秸戳破的脸,经汗水浸渍火辣辣地疼。
瞬间爆发的力量是巨大的,车子终于爬上斜坡,进入了场院。周长立并未松懈,借着惯性,推着车经过了王言路家的晒场。车底下的麦秸很不识趣,刮起了许多麦头子,把它们撒落在小石头围成的圈外。
“眼瞎啊——。这么宽的路,非得走这里边。”王言路微微挑了挑斗笠,手扶着耙子,扯着那发育不良的嗓子,像太监似的骂道。
周洋站在窄窄的小石头圈外,瞪眼看着王言路,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将脚下的石头踢出去老远。
看着被踢出去的石头,腆着胖肚子的王言路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他扯下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擦脸,朝着槐树下的王铁大声喊道:“过来喝水了。”
周长立没有回应,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费力地把车绊从脖颈上取下来。
“二叔,你往后坐,我解开绑绳。”周洋转到周长立跟前,看到他右腿腕处的裤子破了一个大洞,血从里面渗出来,还粘着不少沙子。
周长立双目无神,轻轻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点点头,接着两手撑地,缓缓向后挪动了一下屁股。
周洋摸索着,在麦秸中找到了绳头,他脚蹬着麦捆,两手用力,解开活扣,瞬间麦捆四处滚落。
王铁正玩着抓小石头的游戏,被王言路这一嗓子吓得手里的小石头都掉落在地上。
“嘿嘿……你输了。”凤玲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笑嘻嘻地说。
“你爹回来了。呶,麦捆散落了一地。”王铁眼神敏锐,看着坐在槐树下的周长立说道。
凤玲扔下手中的小石头,急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腿上的尘土,朝着周长立跑去。
“狗屌操的,叫你来是干什么的?眼瞎啊?看不见我推着车子来吗?拉下车子你就死了。”周长立黑红的脸还未从扭曲中恢复正常,偏头瞪着凤玲,大声吼着。把刚才对王言路的怨恨都发泄在凤玲身上,又像是在指桑骂槐。
凤玲畏缩着,目光怯怯地瞟向周长立,更是不敢吭声,用那抹得发黑的袖管擦了擦腮上的眼泪,低头抱起麦捆,紧挨着周洋丛好的依次排放着。
王言路吃力地弯下腰,挤着肚子,捡着小石头圈外的麦头子。听到周长立的怒吼,觉得是在骂自己,可又不能回嘴,便小声嘀咕着骂了两句,趿拉着呱嗒子,扛着耙子走了。
腿腕钻心地疼,看着凤玲的模样,周长立喉咙动了动,咽下到了嘴边要骂的话,在地上狠狠地拍打了几下。
“怎么在一旁闲着,让孩子干活?”刚从地里回来的王杰生看着周长立问道。
“操他娘的。在这个斜坡上,把腿腕给磕了。”周长立抽着烟,抹了一把火辣辣的脸。
周长立对王杰生很佩服,不只是因为他是村长,关键是他办事沉稳,讲原则。听到王杰生询问,周长立很自然地说出了磕伤腿腕的事情。
“凤玲她娘呢?没跟你一块儿上地里干活?”王杰生看着脸上粘着黄色麦叶的周长立问。
“没有。你们不是在大队里开会吗?”周长立抽了一口噙在嘴上的烟袋杆。
“噢?噢,噢——”王杰生知道夏兵华又撒谎了,含含糊糊地应着,“我这就去大队里,张超说有事要开会。你去药房包扎一下吧。”说完,便低头收拾起镰刀和绳子,离开了。
听了王杰生的话,周长立嘴角抽搐了两下,将烟锅子在旁边的石头上狠狠地磕着。
周洋和凤玲动作麻利地将散落在地上的麦捆一一立好。
“去药房包扎一下吧,二叔。这口子很深,是不是磕着骨头了?”周洋蹲下身子,看着周长立的腿腕说。
凤玲腮边挂着眼泪,蹲在周长立身旁,小声说:“爹,去药房吧,然后回家歇着。我不玩了。”
周长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看了一眼凤玲,也没回应周洋。
“洋洋,回家吃饭啦!”远处,周海扯开嗓子呼喊着周洋,背上的军用水壶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真能咋呼,不嫌热?”王育红戴着帆布遮阳帽跟在后面,埋怨着周海。
“怎么了,二叔?”看到凤玲在抹眼泪,周海急忙凑上前问道。
周长立从起床到现在都没喝上一口水,嗓子干得直冒火,一句话也不想说。
“呶,磕着腿腕了。”周洋努了努嘴,站起身来说。
“先喝点水,嘴唇都干裂了。”周海拧开壶盖,将水壶递过去。
清早上地的时候,周长立找出水壶准备装水,结果暖壶里空空如也,一滴水都倒不出来。
周长立接过水壶,仰着脖子猛灌了几大口,随后无力地倚靠在槐树干上,朝着凤玲说:“你回家烧水吧。等水开了,用这个水壶提来。”说完,又扭头朝周海几人说,“你们几个也去那边树下玩吧,我在这里睡会儿。”
听了周长立的安排,凤玲点了点头,转身朝家里跑去,那断了鞋绊的凉鞋在脚下发出不合拍的声响。
几个孩子离开后,周长立靠着树干眯起眼,两滴水珠挂在眼眶边缘。
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场下的水库,水面上不见小鱼嘬水与跳跃,死一般地平静。漂浮的杂物混着扬场飘来的麦糠聚在水边,泛着黄白的泡沫,脏得叫人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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