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见光继续说着。
“当时沧澜江渔民的收入,并不算高,还有着极高的风险,不时就会死些人,当时的县令,是个从王朝下来镀金的少爷,只是随手赚些外快,并不太关心这些事。”
“而一个弃婴,对任何靠打鱼为生的渔户而言,都是一个极大的累赘。”
“后来,在渔民中很有威望的一位长者,给了我一个屋檐,并与其他渔户商议,让我吃百家饭长大。”
“我也就跟了那长者姓古,他觉得渔民的生活苦难,近乎暗无天日,于是给我取名叫见光。”
“这名字没甚文化,也不怎好听,但后来我识字了,知道了其中寄愿,倒是十分喜欢。”
“然后……”
“我过得,比一般渔户家的孩子要辛苦很多,但无论如何,总算是跌跌撞撞,活了下来。”
“那些渔民叫我小光子,还想教我打渔,而收养我的那位长者却觉得,打渔并非好的出路,万般皆下品,唯有修行高,他耗尽一生积蓄,帮我买了几本……科举不考的书。”
“哦,你或许不知,得了文凭,便可获取大宇王朝赐下的功法,踏上修行。”
“我便不想让他失望,去城内学堂墙边偷课,呵呵,那先生见我好学,便破例允我旁听,只要闲暇下来,帮他做些杂事,他还能管饭。”
“又过了几年,我靠着几分机灵,竟成了那学堂之内,第一个考过童生,又第一个考上秀才的学生。”
“当时,整条沧澜江的渔民,都为我欢呼,都说什么……小光子要当大官了,咱们的日子要好过了……那长者也教诲我,不能忘本,要做一个好人。”
“伴水县的一家权贵,也看中了我,与我结亲,我也得以结婚生子,呵呵,真可谓春风得意……”
“后来,我带着大家凑出的钱,告别妻儿,去了宇京上城,寻求上进,也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另一位改变我命运的恩师。”
“他本是青云宗修士,在宇京上城见人的身份,是隐居草庐之中的隐士高人,我凑巧对上了他留下的一副巧联,他便对我起了兴趣,发觉我有点天赋,便教我习文学武,教我……求仙问道。”
“后来,我也和今日的李啸一样,得了一道青云接引令。”
“我踏入青云宗后,开心极了,本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极厉害的大官,让伴水县的大伙,都过上好日子,还能福泽后代,让我儿子也修仙长生……”
“我想了很多,在青云宗中潜心修行,本以为能衣锦还乡……”
“直到那日。”
古见光顿了顿,又喝了一口酒,艰难的说道……
“我的一名同乡,带着半口气,到了青云宗脚下,前来寻我。”
“他告诉我……”
“因县令失职,一头水妖,吞没了半条沧澜江,祸害八千城民,随后不知所踪。”
“没错,就是那条,现在已是筑基境界的蛟龙。”
“临近沧澜江的绝大部分渔民,我敬重的长者,心爱的妻儿,在九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中,尽数,死了。”
“他们死前,还觉得最有出息的修真者小光子,会像英雄般降临,救下他们……”
“而当时的我,还在为完成一件任务后,得到的些许报酬,沾沾自喜。”
“呵呵……”古见光好像已经不是在给江然说,而是说给自己听:“蠢货一个啊……”
“一切成空,一切成空,转瞬成空……我一度迷茫,不知自己远走至此,到底意义何在。”
“那之后,我在青云宗内,颓废了三十年。”
“直到恩师仙逝前亲手点醒,终于觉悟。”
“伴水县还在。”
“之后,我通过考验,接下了伴水县的驻扎任务,成了此县县令。”
“赴任那日,我本是十分心虚,已做好了被谴责咒骂的准备。”
“却是来了才知道,原来伴水县内认识我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倒也好笑。”
“于是……我便努力像曾经的大伙期望那般,改善大家的生活,努力做一个能帮到大伙的‘好官’。”
“比如林家……就暗中受了我不少照顾,林焦恩的那个性子,我真是十分喜欢,可惜,他心不在仙道啊。”
“这的确让我心中好受了些,就像是在赎罪。”
“守护伴水县,不让那灾祸再度重现,就是我如今唯一的使命。”
“而既然我没能守护好此地,与之一并消亡,也是活该的。”
“……就这般了,所以我不会走。”
古见光轻声道。
“我并没几分为自己而活的想法了,江然。”
……
江然看向坐在城墙上,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又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的古见光。
听完这些话,也是彻底明晰了古见光的死志,从何而生。
心生感慨。
古见光百年人生,经历何等复杂,心思何等跌宕,只有他一人知。
江然明白,任何开解的语言,都对古见光无用,他自己已经绕进了死胡同。
只是陪他一同看向远处的落日。
“……怎么半句话也不说?”古见光却是率先开口,苦笑道:“是我这老头的故事,太让人无语了些?”
“怎会,你已经尽自己所能,他们天上有灵,自会为你骄傲。”
江然轻轻闭上眼睛,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其实还有一件事,你没能做啊,古见光。”
江然定定看向古见光,后者愣了愣:“何事?”
他对如今的江然,倒是有着十足的信赖与尊重了。
“报仇。”
江然淡淡的两个字,却听的古见光感觉有些好笑:“确实,不过你又不是不知,我的仇家,乃是那只筑基蛟龙!”
“前些日子咱们联手,依靠一县之令抵抗它的攻击,已是十分吃力,要如何报仇?别异想天开了,你还是趁早离开吧,免得牵连自己。”
“不,我有一法。”
江然摇头,语气笃定的说道:“你试炼李啸的那招,给了我十足的启发,你动用一县之令,可以将伴水县催动到何种地步?”
“……一县之力,尽在掌控。”古见光有些疑惑的回答。
“你可能做到,利用一县之令,背负整个伴水县的重量?”
“如有需要,我可让伴水县腾空而起,不过其速度极慢,没什么实用性,也消耗极大,需要动用我自身本源,恐怕坚持不了几息……”
江然轻轻一笑。
古见光一愣,他看到江然身后的小小长生观,惊道:“慢着!原来如此!”
他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激动的指着长生观旁的三枚大钱:“你这搬运术!”
他曾见过,江然用这搬运术攻敌,完全可以弥补机动性的问题!
“没错,大小如意,伸缩自如,若将整个伴水县,作为暗器,或许那只蛟龙,出其不意下,也会被瞬杀!”江然点头,这正是他引导古见光思考的方向。
古见光惊喜了片刻,迅速思索:“此法的确可行!但需要创造偷袭机会……用你那一力破法剑气正合适!”
“如此一来,约莫有四成机会,偷袭可成!”
但极快,古见光又眉头紧锁:“但江然,你修行时日尚浅,或许不知筑基妖龙到底多么强悍,即使以整个伴水县砸去,它还是有存活可能的!”
“咱们又极难有第二次机会,我无所谓,一条老命撂在这也无妨,但对你而言,这太冒险了!你何苦如此?”
古见光刚想劝退江然,却看到后者一改平淡常态,昂首挺胸,满脸龙傲天。
“冒险?”江然呵呵一笑:“对我而言,没这两字!我之运势,乃是齐天鸿运,所思必成,所需必得!”
“在我看来,咱们得手的概率,在九成九以上!”
“咱们联手,那蛟龙只有服诛!你这忙,我江然帮了!”
江然笑道:“还是说,你觉得我这么一个上观天文下窥地理的神棍,是个会不自量力,白白送死的蠢人?”
“我自然有十足自信!”
江然表现的一反常态,极为嚣张,嚣张到古见光联想起江然之前的表现,都不自觉打心眼里信服。
实际上……江然纯属吹牛,阴阳卦的最大忌讳,就是测算自己的气运,江然自然是不知自己运气如何的。
他如此自信,底牌实际上是来源于氪命底牌《镇法剑》。
即使三才搬运钱搬运整个伴水县偷袭失手,江然也有亲自将蛟龙斩杀的底气!
真当他数百年白推演了不成?
对古见光隐瞒此事,而用此前展示过的卦术,引申到自身“好运”上,江然也有数种考量,譬如遮掩,诱导……不足为道。
主要是——
年轻人,怎么得有点朝气,感染一下老年人,才能让人家打起精神嘛。
“你这……”
古见光愣神许久,似是没有接受自己竟然有向那蛟龙报仇机会的现实。
他站在原地,心中惊涛骇浪。
“哈。”
古见光忽然笑出声来,随即神经了一般,声音越来越大:“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心情激动,笑出泪花:“江道长啊江道长,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厉害,厉害啊!!!”
“我竟然,我竟然有亲手为大伙报仇的机会,我甚至未曾想过!”
“我不敢,我不敢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跟那李啸说的好听,自己却不敢去向它寻仇!”
“若此事能成,若此事能成!我便是去到了下面,估计也能昂首挺胸!!!”
古见光笑的很痛快,同时也泪流满面。
等他平复下来,眼中已没有死志,只有燃烧的熊熊烈火!
“一切依你所言!”古见光看向江然,蓝袍飘飞,拱手朗声道:“我这条性命,就全交给你了,江道长!”
江然笑着点头:“定,不辱使命。”
古见光大笑三声,举杯痛饮!
酒液沾满前襟,显得前所未有的痛快,古见光大笑:“没曾想最终我的命运,竟因本是近邻的长生观,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当真意想不到,造化弄人!”
“魏无才道长,也是我十分敬仰的修真者,没曾想他的继任者,却有了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姿!”
“想不到,想不到啊!”
古见光随口感慨,却让江然一愣,他不由得道——
“你说修真者……魏无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