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太师府右厢的院子，方形的回廊正中是蔡京最常待的书房。
紫檀的书桌，梨花木的笔架搁着狼毫，黄花梨的镇尺压着堆砌的宣纸、金石的刻章单独立着，四周涂了漆水的榉木书架，架子上皆是收藏的各种书册。
屋内除了老人，还有两人站在门内说话。
“父亲，五哥在对方手里，真的只能照对方说的做了？”
说话之人，乃蔡京的七子蔡脩（xiu），今年刚好十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蔡鞗被人抓走，想让他们蔡家低头，他心中自是有些不甘。
“老七，怎么跟父亲说话！”
另一人三十余岁，身上穿着尚书服，面容与老人一样消瘦，不过却多了几分威严，此人正是蔡京的三子蔡翛（xiao），礼部尚书兼保和殿大学士。
他将手中茶盏碎片放到旁边小桌，在七弟蔡脩脑袋上敲了一下。
“高太尉那边也遣人送来书信，让咱们放人。不过，那虞广臣既然想要翻案，那就翻便是，想要牢里的父亲，咱们也给他！”
“那不是让人觉得我蔡家由此惧他！”蔡脩拨开三哥的手，转头看向那边背对的老人：“父亲，这可使不得。”
“老七啊，你得好好养养气，别动不动就跟那些匹夫一般。”
老人负手在房内走动，偶尔抚过须髯，有着成竹在胸的微笑。
“你三哥说的对，翻案就替他翻，他要他父亲，也成全他，毕竟嘛，虞广臣的孝心已经全城皆知，我蔡怎的也是书香门第，岂能轻贱了孝道。”
“父亲！”蔡脩有些不服气。
蔡京笑着抬手打断。
“莫急，听为父说完。”
他走动两步，目光望向三子蔡翛，“人完完整整的交给虞广臣，但交完之后死了，可就赖不到蔡家头上。”
坏了生辰纲，已经是老人的眼中钉了，庆幸的是陛下跟随国师林灵素闭关参悟道法，他才敢这样大手笔将一个户部侍郎下狱。
定然是不能让对方活到皇帝出关那天，更不能因此耽误了茂德帝姬嫁到他们蔡家。
蔡翛阴毒手段还是有，他笑的颇为自信。
“父亲，放心，孩儿心里已有计较。”
话语刚落，外面有脚步声过来，随后便是有些轻佻散漫的嗓音。
“三哥、七弟都在啊。”
来人是蔡京的四子蔡绦(tao)，官至徽猷阁待制，连大学士都不是，并非没有才学，而是心不在朝堂，喜欢奇人异士，甚至还专门拜了一个修行之人为师，为自己取了一个百衲居士的称号，别号又叫无为子。
时常到汴梁外城南门一座奉仙观打坐修行。
“哼，你还知道回来！”
蔡京看到这个儿子就有些来气，“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你五弟都被人绑走了！”
“父亲，我记得蔡绦会法术。”
蔡翛将书房门关上，推着四弟蔡绦过去站好，随后走到旁边站定。
“正好听樊楼那边的人说，那虞广臣也会。”
“兄长，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蔡绦刚嬉笑一下，见到父亲严厉的眼神，当即收敛表情，“我只会一些小把戏，糊弄愚民倒可……不过父亲和兄长可知，对方为何要选在酉时？”
“其中有何说道？”蔡京抚须皱起眉头。
年纪最小的蔡脩也有些着急：“四哥，你倒是快说。是不是那犯官之子的法术，在这个时候很厉害？不容易被破解？”
蔡绦点了点头。
“酉时乃黄昏入夜时分，阳气下沉，阴气渐升，邪祟频出之时，此人选这个时辰，手中术法必然与阴邪有关，正好我有一个师兄跟我回城，就在前院用茶，他修为境界可是到达筑基，端的厉害。
“总算做了一件对事！”蔡翛拍了拍四弟的肩头，随后向那边也有些许微笑的蔡京拱手：“父亲，既然万事俱备，那明日就送他们父子归天。”
“嗯，你去大牢。”
蔡京瞥了一眼四子，负手越过他，“老四到前面带路，为父去见见你那同门师兄。”
“是，父亲！”
蔡翛、蔡绦齐齐供手。
……
夜空的游云露出半轮清月，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
下过雨的缘故，街上泛着一层水雾，挂有‘蔡’字灯笼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刑部大牢一侧。
蔡翛撩开车帘，随后踏着脚凳走下马车，大牢入口，已有牢头迎接：“尚书大人，里面请。”
“人可带出来了？”
“是，已经用过刑了。”
“嗯。”
蔡翛走进狱卒推开的门扇，走进污秽难闻的监牢过道，湿漉漉的地面有着些许稻草，插着火把的墙壁、石柱自他前行落向后方。
走进刑房，月光正从上方一扇小窗倾泻进来。
行刑的两个狱卒见到进来的身影，急忙将沾有血迹的皮鞭丢到放刑具的桌上，朝蔡翛半跪拱手。
蔡翛抬手挥了挥，牢头会意，当即催促狱卒下去。
旋即，他手脚啰嗦的到旁边舀了一瓢冷水，走到刑架前，一瓢水扑到上面绑着的老人脸上。
上方捆绑的老人，囚服褴褛，血迹斑斑，沾了冷水，正悠悠醒来，微微睁开眼帘，看了一眼那边的蔡翛，又将眼睛闭上。
“虞侍郎见到是我，是不是觉得失望？”
蔡翛笑着迈步上前，手指拨了拨被抽打裂开的囚服，口中啧啧了两声。
“侍郎身子骨倒是结实，对了，我带了一个好消息给你。”
刑架上，发髻散乱，滴着水渍的老人，微微抬了抬脸，干裂的嘴唇蠕动。
“……陛下，出关了？”
“出关？”蔡翛负手看着他，笑容更盛：“不用想了，陛下闭关参道，没有半年不会出来，那时候虞侍郎肯定等不了了，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儿子虞广臣……不过，他现在叫虞珏，绑走了我五弟，还有太尉府的高沐恩。”
老人闭了闭眼，艰难的发出声音：“尚书大人莫要拿小儿取笑，他就是一个纨绔，成天游手好闲，专爱结交一些狐朋狗友、孤和尚野道士，他连鸡鸭都不曾杀过……”
“可是你儿子杀了当地保正，昨日又大闹樊楼，众目睽睽之下，他用法术杀了许多人，当着周昂的面掳走了高沐恩和我弟蔡鞗，再过一段时日，我弟将与茂德帝姬定亲，这个时候要是出了事，就算蔡家放过你虞家，为你平反，陛下那里，怕是躲不过去的。”
蔡翛威胁的话语回荡这间刑房，让刑架上的老人陷入沉默。
但随后，老人忽然咧嘴笑了一声，说了声。
“我儿做的好！”
“老匹夫！你是存心想死不成！”蔡翛皱眉凝声道。
虞进言在刑架上看着他，张开干裂的嘴唇，露出染血的牙齿，老人笑起来。
“虞家已经散了，老夫也为官家尽了忠心，为百姓尽了责任，问心无愧，你若想利用老夫要挟我儿，呵呵……不用等到秋后问斩，老夫回到牢房一头撞死即可。”
“呵呵，虞侍郎想岔了，我带来的可是好消息。”
蔡翛脸色沉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他挥手让外面等候的侍从拿来酒袋，随即方才开口。
“我父答应为你虞家翻案，虞侍郎今日也会离开囚笼，与家人团聚。”
闻言，虞进言也是愣了一下。
“当真？”
“这还有假，你儿子凶着呢，要是伤着我五弟怎么办？这件事，最好的结果，是皆大欢喜，你说呢？”
蔡翛让人将老人放下来，随后将酒袋递过去，“这是平安酒，祝虞侍郎不要再进来了。”
虞进言接过酒袋，却是不喝。
“虞侍郎怕我下毒吗？要是下毒，我怎么将你送还给你儿子。”
听到这里，虞进言知道不喝肯定是离不开牢房的，只得硬着头皮灌了几口，蔡翛方才满意的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带虞侍郎回牢房，为他准备一身行头，顺便打热水洗漱。”
“告辞！”
虞进言见喝下酒水，身体并没有不妥的感觉，便朝对方拱了拱手，跟着牢头离开。
呵呵……
蔡翛扇了扇口鼻前恶心的气味，随即冷哼一声，走到监牢外面，东面天际已经蒙蒙发亮，他笑呵呵的赞了一声：“天亮了。”
旋即，踏着脚凳坐上马车离开。
天空上的鱼肚白开始放亮，驱走夜色的青冥，街上的薄薄的雾气也开始渐渐散去。
秋日的晨阳升上云间，沉寂一夜的繁华巨城，渐渐喧闹起来。
憋了一夜的城中居民早起买菜、打水，聚拢在井边唠起家常，兴奋的说起昨晚他们听到的八卦。
“哎哟，昨晚发生了一件大事。”
“你们也知道了？”
“……能不知道吗？我家那口子在镇安坊打更，亲眼看到的，哎哟，那人一把铜钱洒出去，像蜂群在飞，把太师府上那个高手扎的全身都是洞。”
“真有法术？改明儿，我到奉仙观碰碰运气。”
“哈哈，怕是会被吸着人干！”
“别打岔，你们光知道有人闹了樊楼，但是你们不知道，那人是谁吧？告诉你们，那人是虞侍郎的小儿子……昨晚他杀回来，把那个花花太岁和蔡太师的儿子掳走了。”
“难怪今早起来，外面街道到处都是巡逻的捕快、衙役，还有许多骑马的禁军穿行。”
“这事闹的这么大，虞侍郎那孩子怎么收场哟。”
絮絮叨叨的市井闲言之中，已有骑士拿着中书省的文书送到了开封府尹手里。
城池的另一头，晨光延伸，照进破旧的小院，透过破洞的窗棂，落在桌上盘坐的身影脸上。
休息了两个时辰，虞珏缓缓睁开双眼，他精神气已经到达了最佳。
‘筑基期果然与聚灵时完全天差地别，仅仅两个时辰，昨日用去的法力已经悉数恢复。’
视野对面，墙根下的高衙内、蔡鞗也都醒了过来，不过两人一动不敢动。
他们左右阴影之中，四肢皆为刀兵的尸体，死灰色的双目，浑浊的看着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