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之犬?”
端坐的老人绣衣锦袍,头上系着冠帽,听到女儿的话,微微蹙眉,朝车窗瞥了一眼:“女儿可是在说虞家那个纨绔?”
“应该是女儿看错了。”
被叫新姝的女子,笑起来有股傲然之气,“流放都需要丫鬟侍候的人,就算他一时头热杀了当地保正,晾他也不可能来东京。”
“那是自然,汴梁是京畿之地,谁人敢来捋虎须?”
说到繁华汴梁,曹姓老人颇为傲气的昂首抚须,“就算神仙路过这里,也得低着头飞过去。”
老人的话语让曹新姝抬手遮唇轻笑两声。
“爹爹终于不像虞家倒台时,那般惶惶不安的模样,这样甚好。”
“哪有不忧的。”
老人叹了一口气:“要是连累到曹家,当真无妄之灾,不过眼下正好,听闻昨日高太尉之子遇刺受伤,你呀,正好联合几家子弟到樊楼设宴,好好巴结高枝。”
“爹爹就安心好了,不止请了那位花花太岁,刘家的公子还请了蔡太师之子蔡鞗(tiao),听说快做驸马都尉了。”
曹新姝对于这些安排驾轻就熟,语气颇有些得意,偶尔看向车窗,想到刚才看错的身影,不由想到那个人。
虞家倒台,自己也不用嫁给那个纨绔。
事实也证明,自己命格高贵,仍是权贵子弟,而那虞广臣,又是流放又杀官,如今更不知道狼狈逃窜去了何处。
若是没死,还真是一条丧家之犬。
他根本配不上自己。
……
马车远去,戴着斗笠的身影停留在原地,悄悄伸手,马车上贴着的人形黄符唰的飞回他手里。
车内父女二人的谈话,在他脑中复述了一遍。
“原来是你们这对父女……”
虞珏压低斗笠,蠕着嘴唇轻声呢喃,随后转身走进附近的巷子里,用上炼符中的隐身符悄然隐去了身形。
出城之后,循着汴梁东南方向,走了差不多五十多里,直到正午,才找到名叫四柳的村子。
村里八十多户人家,有一处富户的庄子。
不过这些对虞珏都不重要,他依照张教头给的消息,来到村里四处打听,终于有一个老妪愿意领他去找虞珏的母亲。
泥泞的小路、田埂,领路的老妪指着前面一间烂的只剩半边的茅草屋。
“你娘就住那里……来到这里后几乎每日偷偷的哭,哭的眼睛看东西都模糊了,老身撞见过好几回。前两日还病倒了,没钱找郎中……村里人给她喂的是医牲畜的汤药……”
虞珏听到这些话,心里没来由的一疼。
他脚步加快,超过那老妪,一步步走到茅草屋前,透过空荡荡的窗棂,隐约看到昏暗的房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床上铺着稻草和潮湿发霉的被子。
一个老人的身影躺在上面一动不动。
“娘……”
虞珏走进房里,霉味钻进口鼻,缺口的陶碗被丢在地上,碗底残留着药渣。
体内那缕残魄驱使他眼睛都红了起来,嘴唇抖动,又轻轻唤了一声。
“娘。”
木床上,老妇人头发蓬乱皆白,曾经雍容的相貌,早已枯瘦憔悴,似乎听懂外面动静,虚弱的侧过脸,她眼眶肿胀,双眼黯淡无神,却又像是在寻找那一声‘娘’传来的方向。
显然,老妇人双眼已经瞎了。
“咳咳……广臣……”
虞珏沉默的走过去,他坐到床边,温柔的摩挲着老妇人只剩一层皮的手背,声音哽咽。
“娘……我在……儿子回来了。”
“……我的儿啊……”老妇人声音微弱,“……你如何回来了……”
她努力抬起左手,想要摸虞珏的脸。
“让娘摸摸你的脸。”
她努力想要抬手,终究没能成功,虞珏轻轻握住她的手,贴到自己右脸上。
那枯瘦如柴的手,虚弱又温柔的轻轻摩挲,声音低哑。
“……你瘦了。”
说着说着,老妇人哽咽起来,枯瘦的脸颊有浑浊的泪珠滚下来。
“你不该回来……走的越远越好,你为人机灵……会比你哥哥姐姐活的好……快走!”
“我回来看你……”
虞珏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不敢跟她说兄长和二姐都被流放很远地方。
“……还有父亲。他还在牢里,我拜托智清禅师,可对方不愿意要帮忙,我无法见到父亲。”
听到说起丈夫,老妇人干裂的嘴唇微张,眼泪划过脸颊。
“.......你父亲不该被这么对待……他心里装着这个朝廷,装的都是百姓……他为这个国家奔走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啊,一个人有多少这样的年华……到头来……他们说他通敌叛国……”
风里轻摇油灯。
外面有脚步声徘徊,等在茅屋外的老妪声音焦急。
“虞公子,你母亲由庄里的狄家照顾……你也见到你母亲了,还是赶紧离开吧。”
虞珏没有理会屋外的老妪,继续握着母亲的手,只听她虚弱的声音徐徐说着。
“他们……拿石头打他……拿大粪扑他……骂他是蛀虫……可是他头上苍苍白发都是为这个国家白的啊……那天他被推上囚车,为娘心里好疼……”
老妇人浑浊无神的双眼湿润,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划过眼角落下。
“儿啊......你快走吧.....”
虞珏看着她这幅模样,心里不由酸楚。
“娘,别再说了。”
老妇人太过激动,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虞珏索性一指点在她颈项,让母亲陷入昏睡。
随后,并出剑指按在老妇人的眉心,渡去一丝法力,将老人受损的脏器修缮些许。
眼下只能暂时保住性命,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调养。
虞珏收回手,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他轻巧的将母亲横抱在怀里走到屋外。
“刚才你说由狄家照顾?”
“是……是……”那老妪有些害怕跟这个年轻人对视,对方的眼睛里仿佛住着阴府来的恶鬼。
虞珏没在理这老妪,抱着母亲径直走出这处角落,径直朝村里最大的一座独栋宅院过去。
门匾上书‘狄宅’二字。
檐下是两个打哈欠的家丁,还没等询问虞珏来干什么,就被他一脚蹬飞,将大门朝内撞开。
门房老头走出来看了一眼,看到这个年轻人抱着那破屋里的老妇人,吓得急忙调头回去躲起来。
这处宅院并不大,把丫鬟、家丁、厨娘算上不过八九人。
宅子里的主家听到动静,带着管事的过来,看到大步进来的虞珏,以及他怀里横抱的老妇人。
狄太公顿时明白怎么回事。
“这位好汉,我不问你姓名,你只需交代我等做什么就成。”
虞珏低头看了眼横抱在怀里的母亲,他嗓音低沉。
“这段时日替我照顾好她,找好一点的大夫给她瞧病,若是尔等心生歹意,从中作梗。”虞珏抬起脸来,双眸陡然泛起绿光,“就给自己备好棺材!”
原本跟着出来的狄小姐正好看到眼露绿光的画面,吓得当场昏厥过去。
狄太公以及周围家丁丫鬟大气都不敢出,只得连连点头,管事的带着两个家仆搬来一张木榻,让虞珏将老妇人放到上面,由他们抬回宅子里。
“他日,我来带我母亲离开,定有厚报!”
虞珏不能多待了,他朝狄太公拱了拱手,后退两步转身走出院门,几步间便消失在村里。
夕阳西下。
西云烧的彤红,犹如一件霞衣披在山麓。
虞珏出了四柳村,田埂上停下来,回头望向村落。
金黄的麦秆随风沙沙的抚响。
“娘,待孩儿救了父亲,再回来接你!”
看着村子片刻,他朝村子拱起手拜了下去。
此时,一缕青烟从虞珏体内飘出,那是一个书生的模样,他同样朝着虞珏躬身拜了一拜。
“多谢……”
本就缥缈的身形在这片黄昏里渐渐消散化作了星点。
虞珏抬手抓握消散的星点,一直进展缓慢的修为,接触星点的瞬间,陡然暴涨。
原身残留的魂魄刹那间帮助他冲破桎梏,直到筑基才停下来。
丹田那有一缕法力,也暴涨十多倍,仿若十几条小溪循环不息。
虞珏看着最后一缕星点消失不见,他才轻声说了一声。
“不谢。”
……
汴梁,太尉府。
时至黄昏。
有推门的声音响在书房,随后是高衙内的惨叫,杯盏摔碎的清脆声。
“……爹,我还没开口,你就打我?!我心里好委屈啊!”
飞蛾砰砰撞着灯罩。
书桌后面,一人缓缓抬起脸来,灯火间能见一对短粗眉下面是狭长的双目,脸颊瘦长,嘴唇颇厚。
正是当今三衙太尉高俅,他放下笔,皱着眉头,目光严肃的看向跪在地上,半张脸都被墨汁染黑的养子。
“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两人按从前的辈分,其实是堂兄弟。
只不过这个堂兄弟过继给自己当了干儿子,这放在谁家都是说不过去的伦常,可高俅这种泼皮无赖眼里,这种事反而上了他的心坎。
所以,任由高沐恩在京城胡来,闯出祸事都由他来擦屁股。
“爹啊,就让我出去嘛,我在家都快憋死了。”
高沐恩别扭的跪在那里,挪着膝盖跪行地上,绕过书桌将义父的腿抱住。
“那次是我不留神,爹!你是知道的,我武艺还是很高强的,不信你问陆谦,他可以作证!”
高俅靠在椅背上,揉着太阳穴。
“你少给我惹麻烦,别以为我不知道,有几家公子哥和小姐请你到樊楼赴宴。”
“您都知道了哈?不过嘛,京师就这么点大,他们靠山倒了,总要重新找一个靠山。”
高衙内拍拍自己的胳膊,嘿嘿怪笑两声:“儿子可是很厉害的,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嗯!”
大椅上,高俅沉吟片刻,他拍了拍义子那圆滚滚的脸:“最好是这样,你不要再给为父惹事。”
“爹啊,你要信我,这两日我很听话,都没有去叫陆谦到外面抢……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我高沐恩从不强抢民女,都是她们自愿的!”
“你伤得不重,去樊楼赴宴就当散心,把陆谦也叫上。”说到这里,高俅抬起一脚蹬在义子肩头。
高衙内顺坡下驴,假装哎呀叫上两声,打着滚到书房中央,这才起身跑去开门。
“等等。”
高沐恩拉着门扇,回头看向起身的高俅:“爹啊,有事一口气说完,你这样很吓人的。”
“赴宴之人当中,可还有蔡太师那边的?”
高沐恩愣在原地,摸着下巴想了一阵。
“有,他儿子,叫蔡什么的,记不住了,反正有就是了。”
“嗯,那你去吧。”高俅点点头,两边走近一点还是挺好的,便挥挥手让这个义子赶紧滚蛋。
得到义父亲口许诺,高沐恩蹦跳着出了书房,他小心翼翼将书房门扇阖上,欢天喜地的去叫太尉府当值的陆谦准备马车去了!
天色渐渐昏暗,街道上挂起了灯笼。
头戴斗笠的身影走在汴梁东面的新朝门的夜市上,街边各种叫卖声里,在一处摊位前给玉桃买了一个小木梳,顺便寻了附近的香烛铺里买上几叠黄符、几钱朱砂。
偶尔抬起头,弦月正渐渐被云朵遮去。
虞珏买上东西,离开汴梁东门夜市,返回西外城西浮桥那边。
街道尽头,独栋的宅院门口,小姑娘并着小脚坐在檐下的台阶上,张教头唤她几声都没进去。
看到虞珏回来,玉桃惊喜的跳起来,飞快跑上前,便看到虞珏递来的小木梳,欢喜的拿在手里把玩。
“虞公子,今日你可寻到你母亲了?”
张教头正扫着院子,听到外面说话声,随后看到虞珏带着小丫鬟进来,他问了一句后,便回灶房端了一碗米饭出来。
米饭上面整齐的砌了肉食菜蔬,他将饭食递给虞珏。
“这是特地为你留的,刚从蒸笼里取出,还是热的,快些吃。”
“谢张教头。”
虞珏接过碗筷,坐到玉桃搬来的矮凳上,一边吃着饭菜,一边给她说起母亲在四柳村的情况。
听到老妇人近况糟糕,张教头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好好一个人,遭这么大的罪……”
檐下,虞珏大口大口往嘴里刨着热腾腾的饭菜,目光盯着地面渐渐变得冰冷。
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救出虞进言,为老人翻案,否则他就一直都会是带罪之身,母亲以及兄长、二姐仍会受罪。
等等,蔡京的儿子……
赴宴……
想到今日早上遇到的曹家父女在马车内说的话,虞珏眼下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
既然他要参加宴会,那就将他绑了。
逼蔡京换人,撤去虞进言的罪状。
反正皇帝现在还不知道,那就有回旋的余地。
这是虞珏在短时间内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破釜沉舟一试。
“张教头,你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虞珏轻声开口,将碗里最后一口饭菜赶进嘴里,这才起身将碗筷放到地上。
“何事?”
那边,张教头偏过脸时,虞珏起身,朝他拱起手拜了下去。
“玉桃劳烦帮我照看一段时日。”
院子不大,在庭院里摆弄木梳的玉桃自然听到了这边的说话声。
小姑娘连忙小跑过来,上前拉住虞珏的袖子连连摇头。
“听话!”虞珏转过身蹲下来,抚摸她头发:“只需待几日就好,我去做一些事,做完就回来。”
玉桃眼睛红红的看着虞珏,她手指在虞珏掌心写道:公子,快点回来。
虞珏朝她笑了笑,便回屋从包袱里拿上黄符和朱砂。
玉桃依着门框,看自家公子拿上这些东西,似乎意识到什么,又追上去拉住离开的身影,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想让他出去。
随后,就被虞珏掰开小手,一字一顿。
“就在这里待着!”
看到玉桃还想追上来,虞珏一拂手,隔空将小人儿推出两步跌坐到地上,朝她吼了一句。
“别跟着!”
风声呜咽化作咆哮,小院里的老树都哗啦啦作响。
张教头被他这一手惊得说不出话,他印象里,虞珏还是公子哥,一个纨绔而已。
他上前将玉桃搀起,自然也意识到虞珏不对劲儿。
“广臣……你不可做糊涂事。”
走到院门,虞珏侧身回头,眸底隐有绿光,露出瘆人的疯狂,他将手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嘴角勾起笑容。
“张教头,今明两日别去办差,东京可能会很热……闹。”
最后一个‘闹’字落下,便他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