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小镇。
“牛师傅,今天没出摊啊!”
晌午,阳光穿过波波云雾,穿透进积雪的身体里,烤化成一个个小窟窿。新厂房的烟囱将排放的废气按时按量的送到天空,像是送它们上天串亲戚一样。
牛耿站在院落里拿扫帚收拾着从枯树下掉落的残枝落叶,一个经常找他修理机器的老主顾来到家门口,手里拎着一串刀鱼,用一口地道的老BJ口音问道。
“哎呦您来了,今天身上不得劲,就没去摆摊,您那机器又出毛病了?”牛耿伫着扫帚,用模仿主顾的老BJ口音恭维道。
自从下岗后,他很快从情绪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按照他的意思来说,就是生活总是要往前看的,在没有亲人的帮助下他能靠的就是他自己。所谓是技多不压身,他重新捡起了父亲生前唯一给他留下的修理摊,连同那变成一片灰烬的草房子。
这一干就是十二年。他帮镇上人修水管家电,帮外地人修理机器,零件。手艺精名声自然也就得到了传扬,所以在长时间和大江南北主顾的沟通里,他学会了模仿别人说话的调调,就是很僵硬古怪而已。不过倒也无妨,按牛耿的意思来说,这点本事还是和他爹学的,在高考恢复后不久刚要去厂子当学徒时,他爹曾嘱咐他要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见鬼说鬼话倒没的机会,不过说人话这点上,牛耿确实是下功夫钻透了,也不算是枉费他爹生前的良苦用心了。
“甭着急了,您先歇歇身子,赶明我再来吧。”
牛耿笑脸相迎,目送主顾拎着那串刀鱼离开后,他轻缓的喘了口气,或许是冷不丁又想起他爹了,竟有点伤感沉浸在其中。他将扫帚立在院落一角后,正准备回屋里歇息但被人叫住了。
牛耿回头一看,原来是家门口公共电话管理处的小王,他是去年刚调到镇里的。牛耿和他没什么交集,他想小王能亲自上门找自己也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有人打公共电话找他了。
“大哥,您是姓牛叫牛耿没错吧。”小王翻着手里专门用来记街坊邻居姓名住址的小笔记薄,头也不抬的问道。
“嗯,是我。”牛耿似乎对小辈直呼自己大名感觉到了冒犯,他不痛快的皱着眉头,拿手指揉搓自己的鼻梁。
“是这样,有一个从BJ打来的长途。是找你的,等着你打回去呢。”“谁啊?”牛耿纳闷自己在BJ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叫…薛文兵,对薛文兵。”小王抬起头思索片刻,说出了薛文兵的名字,但他同时间看清楚了牛耿逐渐发黑的面孔。
“啊…老朋友了。”牛耿僵硬的挤出一抹微笑,像是中了邪术一样,让小王大白天感到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牛耿当时就和小王一块回了公共电话管理处,给他自己所说的“老朋友”薛文兵回去了长途电话。电话持续了四十多分钟,要不是小王强制将电话机锁定,怕是牛耿能站着说上一宿。
这通电话让牛耿失了魂,他行尸走肉般的穿过巷子,走回院子里一屁股坐在炕上。他以为除了死去的爹,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了。他甚至都能从父亲离世的悲痛里重新振作起来,该上工上工,该下工下工,没有一点耽搁。下岗之后没跟史远和工友一块瞎折腾,举着牌子坐车去省城投诉厂子,写什么举报信之类的。
牛耿的想法很简单,就图一个安稳就行。他重新扛起那个灌注了父亲一辈子心血的修理铺子,靠着他爹能力范围之内给他积攒的主顾。他已经过上了他想要的简单生活。但是他的前妻马樱红并没有,牛耿甚至纳闷着马樱红凭什么没有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当在和薛文兵的电话里得知马樱红已经到了病入膏肓,再交不上钱手术就一命呜呼的时候,那段本该被他遗忘重新卷上心头,他始终对这个初恋下定义般的蒙上一层美好的面纱。麻木的把遭受痛苦境遇原因都归结于自己身上,就是在发现二人私奔走的时候,他竟然不是一顿喊爹骂娘,还恬不知耻的希望马樱红跟着他别受罪,多享点福。即使面对父亲的责骂和逼迫他去把媳妇追回来的时候,他也是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和从前马樱红将他锁在门外一样。
他不知道马樱红这些年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牛耿和马樱红从小在不同的教育物质环境下长大,久而久之所处的就是不同的世界了。但是牛耿清楚明白,薛文兵始终和马樱红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从穿着和说话方式就能体现出来,所以两人理所应当会过的幸福。但是幸福为什么会像薛文兵电话里所说的“病入膏荒”呢?为什么十多年来唯一打过来的电话就是告诉他人快死了呢?
现在的牛耿恨薛文兵恨的牙痒痒。他从炕下拿出一瓶存放有些日子的老白干,这是每到过节的时候才能起盖的稀罕物,每到这个时候,去卖店装一兜花生米,就上一口小酒,啥好生活喝醉倒下梦里都有。这时候喝酒喝的是一个逃避现实,喝的是一个醉生梦死。
他端起酒瓶,却感觉心里沉的拿酒瓶都比平常沉了好多。连启瓶盖都有点力不从心起来。甚至还让额头渗了出汗。人有时候在一瞬间就病了,但是牛耿现在害怕自己生病。他要自己拿钱,还要借钱帮马樱红治病,他要救马樱红的命!
所以当牛耿第二天把兄弟史远找过来商量此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还被扔了一把瓜子皮睁不开眼睛的时候,他自认为对爱情的矢志不渝和执着在自己父亲和兄弟眼里,不过是窝囊废,自身命贱。
牛耿认为他们还是不懂自己的内心世界。
但是他自己也没法和别人解释清楚,更别说让别人一块感同身受了。
所以要救马樱红的命,他能靠的也就是他牛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