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姐死了,乐山再次从噩梦中醒来,已身在长安以东五十里的蓝田县。
乐山情愿相信这只是一个梦,他一定有和陈一姐再见面的机会。然而现在他已经别无选择,在经历这么的苦难和不幸之后,他知道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想要安静的生活,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即使自己不想报仇,但还是会被苦难找上,只有练好了武功才能保护自己,才能再见到一姐,才能报仇,为父母报仇,为自己受过的苦难报仇。
然而现在自己身在何处,乐山都搞不清楚,只知道一路向东,摸爬滚打的走到这里。雨水刚过,惊蛰未至,天气乍暖还寒,乐山已是饥寒交迫,寸步难行。
乐山再次昏睡过去,直到天色大亮,才在一阵饥饿中醒来。乐山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发现面前是一座山口,乐山勉强支撑着身体,向山口里面走去,眼前的景象却是别开生面。
从山口进来,迎面是一个坳口,山谷低地残存古城,坳背山势高峻,林木森森,多青松翠柏,朝阳松风起,飞鸟去不穷。背冈面谷,隐处可居,越过山冈,到了背岭面湖的胜处,隐约有些亭台楼馆,大概是山野茅庐。
乐山看见了远处的房舍,心中也有了盼头,忍着饥饿向山中深处走去。
一径通山路,沿溪而筑,缘溪向前,又是另一曲径通幽之处。这里景致幽深,阳光透过林木的缝隙射下来,鸟声和溪水声相互交织。溪流之源的山冈,跟竹岭对峙,遍山茱萸,翻过茱萸丛,却有一湖,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沿湖堤岸上的柳树,分行接绮树,倒影入清绮。
来到湖边,竟豁然开朗,临湖不仅建有一南一北两座大宅,宅邸周边更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如世外桃源一般。
其中一座宅子之中正传出幽篁之声,乐山顺着声音不知不觉的来到了院墙之下。
有仆人正在清扫庭院,后门虚言,乐山实在饿得不行,偷偷的溜进院子,想要找点吃的。
吃的没有找到,却在一座假山前看到一位素衣老者一边弹琴一边吟诗: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乐山见到有人,转身想走,却不料脚下的青苔湿滑,一不小心摔倒,掉进了湖里。
“什么人?”吟诗的老者发出一声惊叹,立刻有下人赶了过来,七手八脚的把乐山从水里捞出。
“你是什么人?”看着一个落汤鸡般的少年,老者放下了戒心。
“我,我要去少林寺,路过此地,实在是饿的不行了……”乐山浑身湿透,已经冻得上牙颤下牙,话都说不清了。
“带他去暖和一下,拿点吃的。”老者吩咐下人,立刻有人将乐山带走了。
乐山清洗干净,换上小厮的衣服,虽然略显宽松,却舒服了很多。一碗热汤,两个肉馍下肚,更是立刻暖和了起来。
“这里是哪里?”乐山缓过来,便问照顾自己的小厮道。
“这里是侍御史王大人的别院。”小厮一边收拾着乐山的脏衣服一边回答道,“你小子啥都不知道就敢乱闯,这是遇到我们家大人心善,遇到别家,早就被打死了。”
乐山摸了摸身上的新袄,在经历了长安的人间冷暖之后,自己已经不敢轻易相信这是世上还有善人了。
“你在这歇着,我去把这脏衣服丢了。”小厮说着,抱起乐山的衣服就往外走。
“别丢啊!”乐山急了,那些衣服外面一层是侍郎府仆役的袍服,里面一层短裳却是陈一姐送给自己的新衣。
小厮没有理会他,已经抱着衣服出门了,边走边嘟囔着:“又湿又臭,还不让人丢,这小叫花子真是不知好歹。”
小厮走出了别院的后门口,随手把乐山的旧衣服往杂物堆上一扔,等到乐山再去寻找的时候,衣服已经不见了,原来是被路过的小叫花子捡去了。
真可谓“荣枯咫尺异,冷暖隔风雪。”
然而小老百姓的这点荣枯之异又怎么比的上帝王之奢,朱门之侈。此刻的骊山温泉里,玄宗皇帝正与贵妃杨太真一起沉醉在温柔乡里。
这骊山温泉自古便是皇家的御用温泉,秦始皇“砌石起宇”,名曰“骊山汤”。汉武帝时扩建为离宫别苑,唐太宗营建宫殿,取名“汤泉宫”,并亲书“温泉铭”以记之。唐玄宗更是“修汤井为池,环山列宫殿,宫周筑罗城”,定名“华清宫”,因以温泉为特征,又称华清池。
华清池温泉共有四处泉源,在一石券洞内,水清澈见底,蒸汽徐升,脚下暗道潺潺有声,除了强身健体的功效,又多了几分情趣。
玄宗每年都会携杨太真和妃嫔们来华清池沐浴过冬,除此之外也会带上宠臣来此,装模做样的以示勤政,韦见素这次便是随行在侧。
左相李适之向皇帝李隆基奏报说“华山有金矿,采之可以富国”,作为工部侍郎的韦见素,立刻被皇帝要求提交具体开采的方案,韦见素这次跟着来骊山行宫正是为了此事。
“阿爷,此乃开凿华山工匠之程式。”韦见素的大儿子韦倜捧着厚厚一沓文书送到父亲面前,“请阿爷阅览,如无纰漏,便可呈与圣上。”
“你先放在这吧,缓一缓。”韦见素行若无事端起一杯茶说道。
“圣人叠促连催,如何缓得?”
“倜儿有所不知,左相性情疏散,虑事不熟,这开凿华山之议不知为何人蛊惑。华山乃圣人本命,王气所在,凿之非宜,恐是那李九郎的诡计。”
“还是阿爷深谋远虑,那我们该当如何?”
“圣上如果追问,且说事关重大,须咸经度之。”韦见素不动声色的说道,“静观其变,吾以观复。”
父子二人正在商议,君子卫中的老二匆匆忙忙的赶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禀报大人,阿大飞鸽传书说在灵州发现了龙梦云的踪迹。”
“灵州?那不是王忠嗣的地盘嘛?”韦见素面色一沉,龙梦云如果和王忠嗣有什么牵连,那事情可就不简单了。
“正是,只是阿大派去的人很快就暴露了,龙梦云又不见了踪影。”
“一帮蠢材,让阿大自己去查!”韦见素将茶杯重重的拍在茶几上。
“他去灵州做什么?”
“可能是觉得塞北之地天高皇帝远,我们无论如何也难找到他吧。”
“他不会和王忠嗣有什么瓜葛吧?”韦见素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王将军平定了突厥,进献了白眉可汗的人头,可谓威震四方,皇上刚刚加封了清源县公。龙梦云这种江湖草莽定不会与王将军有什么瓜葛,想来只是逃得远了些,大人莫要担心。”老二不慌不忙,慰怀道。
韦见素点了点头,这些年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已经让自己凡事都不得不多一个心眼,多一层防备。
“塞外之地,蛇龙混杂,属下会让阿大多带些人手去,那龙梦云既然露了踪迹,一定跑不了的。”
“好,你去办吧。”韦见素对这老二一向放心,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等一等。”韦见素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老二。
“之前府里有个下人,身上有些功夫,说是从府里逃走了?”
“是柴房的一个杂役,去追的人说已经死在蓝田县了。”
“死了?”
“冻毙在街头。”
“确定是那小子嘛?”
“身形相当,还穿着咱们府里下人的衣服,应该错不了。”
“死了也好,免得节外生枝。”韦见素闭目养神,老二识趣的转身离开。
乐山不仅没有死,而是在侍御史的别院里吃饱穿暖的住了几日。这一日正打算道谢离开,却被王维的管家叫到了身边。
“我家大人过几日要去南阳郡,你不是说要去少林寺嘛,大人施恩,让你跟着他的车队一起,捎你一程,也可免了你不少的脚程。。”
乐山实在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么好的人,自己从长安仅仅是走到蓝田就已经饥寒交迫、体力不支,更何况是千里之外的嵩山,如今竟有贵人相助,真是喜出望外。
几日后,乐山跟随王维的车马向东南行进,一路上春意已经笼罩了中原大地。乐山坐在仆从的马车里,时不时能够听到前方马车里的王维大人吟诗作对。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
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大人在吟诵什么?”乐山在颠簸的马车上问管家。
“我也不懂,应该就是这一路的田园景致吧。”
乐山看了看周围,果然和诗中一样,雨过天晴,山野田间,农人们正在劳作,一副秀丽祥和的景致。
“不过听的出,大人的心情不错。”
“大人是什么官?”乐山还不知道自己的恩人到底是什么人。
“你连我们大人都不知道,也难怪,你一个小叫花子。”管家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家大人乃殿中侍御史,状元及第,在朝中那可是鼎鼎有名。”
乐山也不知道管家口中的官名都是些什么,只是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那大人去南阳是赴任嘛?”
“非也,大人去南阳是拜会神会大师!”
“神会大师?”
“问那么多干什么,说了你也不知道,你小子命好,遇到我家大人。”管家不耐烦再跟乐山解释下去,打发他说道,“你就跟着我们,别多问,到了南阳,你自行向北去,运气好的话,再走个二三十天便可到嵩山了。”
乐山还想要问更多,马车外突然有马蹄声传来,一匹快马正飞奔而过,马上之人一边驰骋一边高声吟诵着:
“谷口来相访,空斋不见君。
涧花然暮雨,潭树暖春云。
门径稀人迹,檐峰下鹿群。
衣裳与枕席,山霭碧氛氲。”
乐山不曾在意,前面那辆马车里的王维却被惊动了。只见王维抬起车帘看了看路过之人,大喊了一声:“与之!是与之嘛?”
骑马之人已经跑出去了数丈,闻声勒住了缰绳,调转马头。
王维的小厮立刻跑上前去,向骑马之人施礼道:“是岑参岑郎君嘛?我家王大人请您留步。”
骑马之人下得马来,把缰绳交给小厮,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王维的马车跟前。
“王大人,没想到在京洛大道上遇见您!”
“与之,果然是你!”王维也从车上下来,二人见礼。
“王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别叫我大人了,你我兄弟相称便是!”
“大人乃侍御史,在下岂敢与大人称兄道弟。”
“无妨,朝堂之外,我们不过是喝酒论诗的朋友,与之的胸怀我是知道的,不必妄自菲薄。”
“那恭敬不如从命,摩诘兄请了!”
几辆马车都停在了官道上,乐山好奇的下了车,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那人是谁?”乐山问管家道。
“我也不知,大约是大人的朋友,大人在朝中有不少故交,文人墨客的朋友更是数不胜数。”
乐山抬眼望去,只见和王维对话那人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线条分明、干净利落。头戴幞巾,身穿夹衣,脚踩鹿皮快靴,腰间的革带上还别着一把短剑,却不像是什么文人墨客。
“愚兄打算先去南阳拜会神会大师,之后出使榆林、新秦二郡。”王维命下人将马车停到路边,自己拉着岑参漫步至山野田间。
“与之这是意欲何往?”
“三年的守选期,闲散无聊,欲往河溯会些好友,无非四处游走,打发时间。”
“与之胸怀鸿鹄之志,莫用嗟叹,他日必平步青云,宏图得展。”
“承摩诘兄吉言,岑某望能有报效皇恩的一天。”
“如今朝堂争斗不息,奸佞当权,边疆亦是战事不断,正是需要与之这样的国士啊!”
“摩诘兄谬赞,有朝一日若是能和大人同朝为官,在下必将抗颜为师,鞠躬尽瘁!”
“可惜你要北上,我们无法同路,愚兄就不耽搁你了,等回京后约上清臣、子美、薛据、达夫一众好友我们再把酒言欢如何?”
“承蒙大人厚爱,岑某愧不敢当,回京后定去府上求教!”
岑参拜别王维,一路绝尘而去,正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乐山远远的看着,钦羡不已,心中暗暗奉为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