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儿是外臣,现在不大方便见嫂子吧?”
武安本能地问道,他不讨厌跟女人往来,尤其是上官婉儿这些看似城府颇深实则老实巴交的少女。
但裴氏女是故太子的女人,这方面有忌讳,最好别沾边。
“既是亲人,见见又有何妨?”
武安站起身来,客气道:“侄儿想来嫂子准备妆容衣着也要些时间,恰好趁这间隙去外面取来王羲之的那副字,到时候再行拜见。”
裴居道只觉得这青年处处捧着自己家,说话确实是谨慎,却又不至于低到谄媚的层次上,让人听着很舒服。
王羲之的遗作是一件礼物,价值远超过那些财物,但却没写在礼单上。
武安已经在心里预备好了答案,但不知道裴居道是没想到这一层,还是直接忽略了这个细节问题,并没有多问。
在他离开后,一袭白衣便悄然走入房间内,有些无奈道:
“以往不是没有人想着通过字画亲近我们家,为何父亲今日便守不住心思了?”
你不懂,王羲之的字画不是普通的字画,它是那种很特别的......
裴居道讪笑一声,示意女儿坐下,沉吟片刻后,才缓缓道:“为父生平并无大志,靠着门荫入仕,做了这么一个将军,养得起一家老小舒舒服服过日子,已经心满意足。”
“那......”
年轻妇人好看的蛾眉皱了起来,她对父亲的做法有些不解。
“那副字画,不是这个武安能拿出来的,他背后要么是武家,要么是天后,我们不怕得罪......但最好别得罪。”
裴居道顿了顿,补充道:
“我们家,固然和天家有一份情面,但天后难道是那种跟你讲情面的人?”
如果说裴家有什么事求到天家那边,人家肯定会帮忙,这是情面的正确用法。
但如果皇帝或是天后有什么事情求到裴家,你还敢用所谓过往情面来拿乔,那就是在找死。
这玩意,本质上和免死金牌差不多,永远不可能用在名义上该用的地方。
年轻妇人在心里默默念了一下武安,算是记住了这个名字,她缓缓道:
“这人倒会说话,往年东宫的那些宾客里面,也没几个像他这样识趣的。”
她不是那种没见识的小女孩,往年在东宫里耳濡目染,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因此她能看得出来,对方多少有点“向下兼容”的意味。
父亲觉得自己可以拿捏对方,但实际上全程都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父女俩偶尔聊几句,各有各有的心思,裴居道除去些许不好意思之外,更多的还是有些高兴——女儿一直闷在后宅也不是好事。
没过片刻,外面响起婢女的通报声,紧接着一身黑色袍衫的武安重新踏入屋内。
他神情温和,面容儒雅,一袭黑袍与跪坐在桌案前的那身白衣诡异的相映成趣;这人看上去像是个翩翩公子,但说起话来如同刀剑铿锵,眉宇间流转着一抹睥睨。
武安对着跪坐在桌案后的父女俩躬身施礼。
“侄儿见过伯父。”
他又看向面前的年轻妇人,目光在她身上稍微停顿片刻:
“臣,拜见......皇太子妃。”
年轻妇人听到这个称呼,几乎是瞬间想要落泪,自从太子故去,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
但她深吸一口气,还是露出了客气僵硬的笑容,用后世的话来说,她常年缩在家里,已经养成了“社恐”的性子,见到外人难免有些不习惯。
她嗫嚅了一下嘴唇,勉强挤出两句应付的话。
武安笑着坐下,只是和她简单聊了几句,年轻妇人苍白憔悴的面孔上,悄然晕开一抹血色。
......
“真是稀客啊。”
被一道道帷幕遮掩的龙榻上,传出懒洋洋的声音。
韩王李元嘉只是站在不远处听着,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失礼而露出半点不喜。
但说起武安的时候,就算是他压抑的再好,也还是忍不住愤懑,添油加醋了几句。
他说天后故意指使这小贼冲撞本王,打的不是本王的脸,而是天家的颜面。
“这是天后的原话?”
隐没在帷幕后的男人依旧是那副没精神的腔调,韩王李元嘉这时候却熄了火,没有说“是的”。
暗示归暗示,但你要是真的说出口,一个“挑拨离间”的罪名就随时可以砸到你头上。
“呵呵......”
“陛下,那小贼着实跋扈,不过是低品武官,便敢当街动兵......自太宗文皇帝以来,一直优待宗室和大臣,现在不说天后的事情,便是这小贼,如若不及时敲打一二,又怎能对得起太宗皇帝临终前的嘱咐?”
穿过一道道帷幕,可以看到一名神情慵懒的中年男人正卧在榻上,他听着韩王絮絮叨叨的说话,有些好笑道:
“那朕怎么听说,明明是天后已经下了明诏提人,而你却和几个大臣私下说好,一同当街阻拦差役和兵卒,不许押解人犯。
现在听你这么说,倒像是她刻意过来踩你似的。”
李元嘉顿时身子一颤,他听出了对方言语里的不满,当场把身子伏在地上。
就算是李元嘉是宗室亲王,根本不用混官场的那些人情世故,但这时候也能清楚的判断出来。
郝处俊,是肯定救不了了。
天子居然对天后专擅用权等事毫无异议......韩王李元嘉想到这里,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我真傻,真的。
这件事背后,极有可能不是天后在借题发挥打击报复,而是出自皇帝的要求!
但自己毕竟已经答应了人家的要求,要是空着手回去,只怕颜面和威望都要狠狠折损一层。
没奈何,韩王李元嘉跪在地上,立刻道:
“臣只是觉得武氏子弟近日有些过分跋扈,且不说周国公等人贪财好色,便是这武安,亦是桀骜之辈。不管怎么说,他今日也是当街呵斥辱骂了臣,还险些对臣动刀兵。”
韩王虽然是天子的叔叔,但话说到这里,他已经是无可奈何了。
这事我不再插手,但你也得给我一个台阶下吧?
惩罚一个小卒也不是难事。
天子在龙榻上换了个更舒服的躺姿,嗯了一声,淡淡道:“这孩子确实有些不像话。”
“召他入宫,朕要当面责罚他,再派人用廷杖打,让他几个月下不了床,叔父可满意了?”
想起那个青年的跋扈嘴脸,李元嘉心里闪过一丝快意,却还是跪着,欲拒还迎道:
“臣知陛下仁慈,不如此事便算了吧?”
皇帝没有再说话,侍立在旁边的小宦官冷冰冰的开口道:“圣人说话,便是天宪,能容你更改么?”
“臣有罪,臣有罪......”
等离开大殿后,外面正有人在等他,赫然便是那位名叫薛震的紫衣宰相。
“事情如何了?”
“圣人说话,便是天宪。”李元嘉冷笑,压低声音道:“他一个臭走卒,这次就算是把天后娘娘请过来,也救不了他这顿皮肉之苦。”
“只是打一顿?”
薛震默默想了想,忽然道:“你我还要在这儿等他过来,看着他被用刑......倒不如趁这天后也没办法包庇他的机会,再给他一脚,让他先挨打,再丢官。”
“要不然算了吧?”
李元嘉很是善解人意:“让那匹夫吃点苦头也就够了,你可别得罪了天后娘娘,得罪不起啊......”
“得罪她?”
薛震微不可察的轻笑一声,讥讽道:“人老珠黄,哪里比得上宫中的年轻妃嫔,在如今的天子面前,任谁也没那资格去劝阻今日之事,我们就是要她狠狠丢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