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处俊倒下了。
梁信看向薛震,挥了挥手,旁边两名百骑兵卒立刻上前,牢牢钳住这位老者的双臂,梁信再度拿着绳索上前,勒住薛震的咽喉。
绳索,骤然收紧。
地牢里光线昏暗,火光摇曳,墙上倒映出几个动作僵硬的人影,片刻后,在那些影子中间,有一个影子颤颤巍巍的抬起手,仿佛在无声的哀嚎。
随即,那个影子软软的栽倒下去。
“死了,都死了。”
梁信声音沙哑。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膛里疯狂擂鼓,在他过去二十七年的生涯里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能亲手处决一名......不,两名,两名在几天前还站在大唐权力巅峰的宰相!
疯了,真是疯了。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黑甲青年,与自己明显不同,对方甚至还有闲心思蹲在尸首前试探鼻息。
按照武安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敌人倒地之后他未必有空余去斩首,但肯定会朝着对方身子里再补一刀。
武安看到了梁信脸上如丧考妣的神情,心里猜得出来,对方八成以为自己也成了张武那种“替死鬼”。
但由于先前和武安有了利益关系,他就算是不做这些事情,事后也一样得跟着遭殃。
“就算生前再怎么位高权重,死到临头,原来也还是这副样子。”
武安掰过郝处俊的脸,轻轻拍了拍。
后者直到被活生生勒死,他脸上那种云淡风轻的神情才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大的疑惑和惊愕。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神情僵硬的梁信,后者也在低头看着尸首,不过看上去他更希望此刻被勒死的人是自己。
“武都尉。”
梁信深吸一口气,目光看着地上,惆怅道:“我得先回去了。”
“回去?”武安似乎在笑。
“回家去收拾一点细软,准备上路。”梁信语气有些绝望。
“跟我说说,为什么你真敢杀他们?”
“......下官在来之前已经想明白了,既然已经收了您的赏,事后是脱不开关系的,与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
梁信咬咬牙,声音嘶哑:
“倒不如先杀两个宰辅,到时候一块上路。”
自己死之前,还能拉两个宰相下去,太值了。
但真正动手了之后,他就又回到了贤者时刻,开始反思。
谋杀宰相,不是流放就是砍头啊。
“感觉如何?”
武安指了指地上的尸首。
梁信沉吟片刻,默默点头。
“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到河西去杀吐蕃人的将军,让他们像狗一样死在你面前,那种感觉,会比现在更爽。”
梁信只是苦笑一声。
武都尉背后是天后娘娘,再怎么样也是有情面在的,现在他又一下子帮忙弄死了郝处俊,天后肯定是会帮忙保底的。
至少能保他不死。
“放心,出了这道门,这两人的死,都算在我头上。”
武安在来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想法,他转身往外走,却看见梁信站在原地。
“怎么?”
“都尉,您是要......一个人把事情扛下来?”
虽然梁信的脑子还有点迷迷糊糊,可还是本能地希望对方真有这么“善良”,但他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深吸一口气:
“下官这几日得了您不少赏赐,下官愿意担罪,还请都尉代为照顾下官的家小......”
不等他说完话,武安就打断道:“你什么身份,也配担这个罪名?”
梁信:“......”
虽然他觉得武都尉是好心,但这话说出来,真的是太伤人了啊。
“你这种人能担什么罪呢?”武安一边领着他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道:“你跟张武其实没什么区别。”
梁信沉默不语,有些心寒。
“但你确实比他聪明。”
梁信一下子抬起头,心里,居然可耻的闪过一丝感动。
“今日你们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放纵张武在薛府杀人,更不明白我为什么急着要弄死这两个老家伙,觉得我只是为了泄愤?”
“下官不敢......”
“你是不是也想不明白,天子明明说的只是抄家,并未发落他们,我们也没拿到明诏,只是听口谕办事;”
武安缓缓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梁信当然明白,他嗫嚅了一下嘴角,缓缓道:
“事后,陛下可以不认账,说抄家之事是底下人擅自揣摩上意,自发为之。”
梁信之所以今天对武安这么殷勤,就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到时候可以借着武安的门路,彻底傍上天后这艘大船。
“不错,抄家事小,天子随口一推,就能推到其他人身上,他的目的也能达成......无论我们会不会被追究,今日这把柄就会牢牢握在天子手里。”
要是以前,梁信是无论如何不敢对同僚议论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自从跟在武都尉身后做事,每一天的经历都在不断刷新他的下限。
脚下的牢房里,还躺着两具当朝宰相尚有余温的尸首呢。
就算武安现在说皇帝那方面不行了,梁信也敢接这个话茬。
“但现在,我们把两个宰相的家给抄了,把他们两个人都给杀了,如若你是外朝臣子,骤然听到这事,你会怎么想?”
梁信认真思考了一下,缓缓道:
“他们会不信这是几个宫中禁军能干和敢干的事情。”
武安微微颔首,在地牢的出口停下脚步,清新的夜风吹拂过他的脸庞,武安吐出一口浊气,淡然道:
“如果我们只是规规矩矩抄了个家,就算外人知道这是天子授意的,但事情毕竟还在可以容忍的范畴内,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现在,我们抄了家,一口气杀了两个当朝宰辅,这要不是天子的命令,谁会信?
几个小兵卒,臭丘八,敢擅自冒着杀头流放的风险干这种事,他们和当朝宰相能有什么仇怨?
就算是信了,满朝文武也绝对不会放任这件事情被含糊过去,因为他们会害怕,下一个被这样对待的会是自己,所以他们会闹。
但当今天子肯定不会低头认错,他也有借题发挥的理由,而且如果今日认错,把我们交出去,就等于是他自己打自己的脸......皇帝,是不能错的。”
梁信认真想了一会儿,开始觉得有些头疼。
能不能直接说结论啊。
“接下来,天子要怎么平息朝堂上的怨言?”
武安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那就是继续用我,去压他们,证明天威是不能触犯的。”
等这件事平息之后,武安绝对会被天子清算。
但反过来,他现在会安全到极致。
谁敢说要打他的屁股,那就等于是要打当今天子的脸!
“可是......”
梁信犹豫了一下,他想明白面前这厮居然已经开始算计天子了。
但皇帝就是皇帝,要是任性起来,把你们两边杀个精光又如何?
“这不是还有个张武兄弟嘛,我们是奉诏杀有罪的宰辅,他是擅自劫掠宰相私宅,屠戮大臣家眷。”
武安淡淡道:
“大错不能认,小错不可犯,到时候把他推出去,当作天子和大臣们相互妥协的一个契机,到时候天子就更难对我们发作。”
“可是,那毕竟是大唐天子啊......”
武安叹了口气,淡然道:“薛震现在明面上是挑拨天家,与天子结怨;郝处俊几年前进谏阻止天后扩张权势,天后难道会很高兴吗?”
一个与天后有仇,一个与天子结怨。
你要说不是你们夫妻俩指使的,谁信呢?
如果这次事情引出来发声的大臣越多,天子和天后就越不能退缩,一旦软弱下来,他们的权势和威望都会受到打击,他们越不能退缩,武安就越安全。
“你且想想,我为什么要一口气杀两个?”
......
“他好端端的,杀一个郝处俊不就够了,非得再加上一个薛震,他疯了不成,这让本宫怎么保他!”
天后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胸膛气的不停起伏,上官婉儿跪伏在她面前,脸色苍白。
裴氏女才被安置到一处寝宫内,今夜就住在宫中,这事她也不能听。
宵禁已开,外面宫城也已经封锁,想要送人进来,只能靠城头放绳索提篮,把人吊上来。
所以天后现在最多是派人私下去各处打探动静,暂时没办法把那个混账拉到自己身边保护起来。
“也不知道陛下睡了没有,若是知道这事.......又怎么可能放过他!”
她有些心烦意乱,没有注意到,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女官,此刻直接僵在地上,一动不动。
原来天后娘娘这次也救不了他吗。
殿内,一主一仆各有心思,但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那名替天后奔走的老宦官出现在殿门处,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面呈放着一卷旨意,一套武弁和袍衫。
“娘娘,陛下口谕来了。”
天后的手在袖中陡然握成拳头,片刻后缓缓舒展开。
要来了么?
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较为满意的晚辈,现在看来,这人,是真保不住了。
天后眼眸里神色平静,心思却有些杂乱,她看着托盘上放着的那卷旨意,目光里终于露出一丝不甘。
她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神情阴翳起来。
自己,得接受事实。
“陛下口谕,果毅都尉武安为人质朴本分,从左相等人府邸查出诸多大逆不道违禁之物,搜查有功......赏赐兵符一块,锦衣一件,官职不改,令其暂任百骑司下府折冲都尉,统领百骑,继续追查!”
天后:“(゜ρ゜)”
上官婉儿:“or2”
两个女人此刻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