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前脚才跟武安说过,让他多结交一点有用的朋友,结果人家转头就跟这位周主事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这种行动力,狄仁杰是佩服的。
只不过在他的印象里,周兴这个九品小官似乎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
他满怀深意的提醒道:“长安城里有数十万民户,青年才俊无数,比河西那等荒芜之地要繁华无数倍,武都尉可千万别一时看花了眼睛。”
唐人之中的青年才俊,除却大家伙彼此抬场面吹捧的成分,大部分人确实都有各自的特长。
譬如最近在长安城里名声鹊起的武安武都尉,便被人誉为凶神,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武安听得出狄仁杰提醒的意思,但他还是摇摇头,淡然道:“朝廷能动十八万人去争河西,军中的英雄人物我也没少见到。”
“回答的很好。”
狄仁杰赞叹了一声,一边领着武安向前走,一边笑着问道:“天后娘娘跟我说起你的时候,说你没读过书,没想到这么懂分寸,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做官是为了什么?”
“某,只是为了报私仇,然后娶几个漂亮老婆,日后儿女双全,富贵一辈子。”
狄仁杰摇摇头,似乎有些不满:“一字不改?”
“一字不改。”
“可是别人都会说,做官是为了天下生计,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
“那是他们下贱,说一套做一套。”武安毫不犹豫道。
“那你呢?”
“我要快意恩仇,功成名就,娇妻美眷。”武安憨憨道。
狄仁杰的脚步停住了,他看着官衙里面的一道道门,目光跟着深邃起来。
“那你从现在开始,就要好好努力了。”
“想要的东西多并没有错,但得到它们之后,你到时候就会想要其他的一些东西了。”
“想要更多的娇妻美眷?”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如果说一开始觉得这个武都尉是在跟自己装傻,但现在,狄仁杰有些确定身边这位确实就是个铁憨憨了。
“你知道里面在干什么吗?”
“下官略有耳闻。”
“他们在审薛震和郝处俊的家眷,让他们吐出更多的信息,从而方便朝廷定罪。”
狄仁杰淡淡道:
“只不过,到现在还有人想要保住他们,不同意大理寺动刑。”
说到这儿,他看了武安一眼:“如果这些人不愿意给出口供,那你的事情,就要一拖再拖,甚至是......”
武安心领神会,反问道:“所以要想办法审?”
“还记得本官和你第一次见的那个贵女么?今日同样如此,不可随意加刑,只能询问,而且还要让那些犯官家眷吐出一份令人满意的口供来。”
这一点,近乎于不可能。
不过武安还是道:“下官最近才认识了一位对大唐律法极为熟悉的朋友,他在讯问犯人一道上,同样颇有心得。”
“不会是那位周主事吧?”狄仁杰笑道。
“巧了,是他。”
“但是让一个六部底下的小主事参与大理寺的审问,这里头可不合规矩。”
“下官保证,如果让周兴去审,八成能有个结果出来。”
今年距离历史上周兴发迹的时候还差了几年,但周兴的阅历实际上也不差这几年的过渡,只不过这段时间无疑大大加重了他的嫉妒和诸多负面心理,让他后来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去做出诸多恶行。
武安不懂周兴,他只是理解周兴不顾一切想要往上爬的心思。
“今日这事情不只是对你重要......不过,倒也不算什么太过困难的事情,想来无非是去走个过场而已,本官心里自有把握。”
狄仁杰随意道:
“既然你打算和那位周主事结交,倒不如借着这事看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
“啊,我?”
周兴有些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大理寺文吏,后者官品只是比他略高一点,态度却格外倨傲,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周兴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起身跟上,等到他被文吏带入一处厢房中之后,便看到了狄仁杰和武安等人。
见到武安,他的心思才安定下来。
狄仁杰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他微微颔首,随即整理了一下官袍,领着所有人动身。
大理寺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荒唐的流程——所谓的犯官案主已经被提前处决,而负责审案的官员们还得绞尽脑汁替他们合理定罪,既不能损失朝廷威严,又不能得罪犯官生前的那些亲朋故交。
如果说官场上都是世态炎凉,那倒也未必,因为活着的人总要做点样子遮羞,哪怕只是随口一句说情的话,落在底下人耳中都能变成狮子吼。
那几名负责审问的大理寺官员还在满面愁容的商量,这时候,外面有人喊道:
“狄公来了!”
大家都霍然抬头,狄仁杰的本事,不仅仅体现在一年之中成功断案一万七千余件里面,最难能可贵的是结果几乎挑不出任何差错。
官员们都迎接了出来的,在门口迎着狄仁杰,赶紧嘘寒问暖;后者介绍了一下武安和周兴,但大理寺的官员对他俩兴致缺缺。
一个是无名之辈,另一个更是给他们狠狠增添工作量的,能有好脸色才怪。
“狄公。”
一名官员小声道:“魏公等人先前要么是亲自来,要么是派人来过,给那些犯官家眷送了衣物吃食。”
虽然那些大臣没替牢中的犯官家眷们说话,但这举动已经表明了一些态度。
“去看看吧。”
狄仁杰开口道。
一名文吏立刻主动走到前头带路,穿过官衙,领着一行人进入大理寺的地牢之中。
阴暗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环境让人根本无法分辨白天黑夜,有些犯人只是在这儿关上几天,甚至不用拷问,精神都会面临崩溃,只求赶紧说出点什么。
哪怕是出去领死,也比留在这个鬼地方发霉发臭强上百倍。
那名文吏举着火把,在几座牢门前停顿下来,低声给狄仁杰说着一个个犯人的底细。
武安跟在后面默默地听着,他心里很清楚这些犯人之所以能让大理寺上下忙的焦头烂额,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有人不许他们吐露消息,应该也是给出了相当的许诺。
牢里的犯官家眷们,有很多人应该都知道自家的家主已经死了,也知道是谁杀了家主。
所以无论是出于仇恨还是为了接下来的生存考虑,他们都不能松这个口。
除此之外,就是有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官府也没有拷问他们,所以他们连一份供状都写不出来。
你问了我三天三夜,问我认不认罪......你倒是告诉我该认什么罪啊!
狄仁杰神情肃然,逐个看了那些蜷缩在牢房里的人,随即吩咐“开庭”,但武安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几名地位较高的犯官家眷被带到堂内,一名大理寺官员这时候凑到狄仁杰身边,低声问道:“狄公可有办法让他们开口?”
“总不能屈打成招吧?”
狄仁杰反问道,官员愣了一下,这回答明显也有些无可奈何的意思。
武安在旁边默默看着狄仁杰,后者手里不住的把玩着一只玉佩,可见心思杂乱——不准用刑,只能审问,在这之前还给了犯人们私下串供以及和外界沟通的时间。
这能审出结果才有鬼。
武安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的周兴,后者也是微微皱着眉头的样子,迎上武安的目光,他想了想,低声道:
“武都尉,让大理寺里的这些虫豸们审,怎么可能审的出结果呢?”
仿佛是应了他的话,一名大理寺官员见那些犯人还缩着头不想老实回话,当即呵斥道:“当堂这位,乃是侍御史狄公,奉天子诏专门审问汝等,但凡有所问,汝等不可隐匿!”
这时候,堂下的那些犯人们之中,有人忽然高声喊道:
“狄公,小人有冤情,小人家是冤枉的!”
随即,那几个犯人都一连声喊着冤枉,有人更是在这时候上前一步,对着狄仁杰跪伏下来,一时间痛哭流涕,求他帮忙做主。
狄仁杰虽然没被这场面吓到,却也是微微皱眉坐在那儿,想着该如何应付。
片刻后,他抬起手制止了旁边几名想要代替他呵斥回去的大理寺官员,缓缓起身,对着几名犯人朗声道:
“本官奉天子诏清查案情,既然汝等喊冤,那本官定然会依据汝等所述,合理查案。”
这话说的,听起来像是狄仁杰被那些喊冤的话给架住了,不得不说几句场面话,然后再继续往下审。
但下一刻,狄仁杰指了指坐在旁边的武安,开口道:
“这位是折冲都尉武安,先前曾奉命查抄薛、郝二宅,现在,你们就把冤情告诉他,让他记下来,到时候呈递给朝廷。”
大堂内,这时候忽然安静下来,几个犯人都愣住了,抬头看着那个神情冷漠的黑衣青年。
一股寒意,也在他们心里猛然腾起。
如果说他们一开始看到狄仁杰的时候,心里想的是:
咦,他在这儿?
但当他们看到那个坐在狄仁杰身边的黑衣青年姓甚名谁时,他们心里想的就变成了:
他,怎么也在这儿?
有人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官声极好哪怕是在民间也有不小名气的狄仁杰,又看了一眼在他身旁的那个黑衣青年,几乎是大喊道:
“小人认罪!”
......
“他们就这样认罪了?”
“是。”
裴韵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明显是有些想笑的样子。
娇俏的未亡人脸上明媚起来,如同阴翳散去后的天空,放眼望去一片清纯,让人看了之后心旷神怡。
武安适时的拿出天后先前要他转交的东西,这才是他明面上过来拜访的目的。
裴韵收下东西,道了声谢,随即亲自起身,从旁边的茶锅里舀起茶汤,灌入茶碗中,跪坐在桌旁,捧起茶碗递给武安。
“武都尉请用。”
“裴大娘子无需这般客气,下官比大娘子要小几岁,如果大娘子不嫌弃,唤一声阿弟即可。”
裴韵微怔一下,见武安的俊脸上泰然自若,似乎没有调戏之意,便笑着点点头,认真道:
“阿弟。”
“裴姊姊在家若是无事,可来弟弟的国公府上走走。”
“日后再说吧。”
裴韵虽然早就知道了天后的意思,身上也没再穿那身孝服,但有些东西总是堵在那儿,某天忽然没了,还真让人不适应。
眼下,面前的青年只是让她不讨厌,但真正要论起婚嫁,她还要再看看。
“还有......”
裴韵轻轻咳嗽一声,忽然道:“我听父亲说,朝中有很多人看不惯你的作为,要上奏疏杀你。”
她温润如水的眉眼里终于有了波澜,倒映出青年满不在乎的面孔,裴韵纤细的眉头顿时蹙起。
“你平日里要谨言慎行。”
连裴韵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语气这次郑重了许多,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我听说河西是个苦寒之地,你在那儿已经受了够多的苦楚,侥幸回到长安是你的福分,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从小到大都受人宠爱的裴韵,虽然有着成熟妇人的风韵,骨子里却依然有着少女般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
武安微微摇头:
“愚弟未曾主动得罪过任何人,姊姊信么?”
裴韵轻叹一声,她在某方面很敏感,能察觉到青年言语里的轻微抗拒。
“我当然信。”
她说道:“我只是觉得阿弟是个很善良的人,只要你好好帮天后娘娘做事,娘娘是不会亏待你的,你就不用再去做那些事情,只要熬到一定年纪,朝廷就会让你坐在该做的位置上。”
“是么?愚弟知道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不约而同地伸手去舀茶汤以缓解尴尬,所以他们的手碰在了一起。
裴韵的小手很软,让武安忍不住握紧了一些,手上的老茧磨蹭到娇嫩的皮肉,未亡人的俏脸上开始腾起一抹红云。
......
“难得在这冬日里还能看到这么美的夕阳,老夫已经诗兴大发了。”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一道道骑兵的身影从沉沉暮色中出现,在他们身后,无数旌旗呼啸而来,仿佛无形中刮起睥睨的罡风。
他们身上的甲胄在落日余晖中倒映出惊人的寒芒,胯下战马雄壮,迎着耳畔的寒风发出一声声嘶鸣。
队伍之中,一名老者掀起车帘,看着面前的长安城,发出一声由衷的感慨。
不过还没等他欣赏多久,他就忽然捂住肩头,面露痛苦,重新坐回马车之中。
想起当日在林中射了自己一箭的那名兵卒,老者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他深吸一口气,隔着衣服轻轻揉着伤口。
这时候,幕僚从外面掀起车帘,送来了笔墨,看到老者忍痛的模样,他吓了一跳,赶紧钻入车厢,扶起老者。
“李公,您没事吧?”
“无妨......”
老者吐出一口浊气,淡淡笑了笑:
“老夫只是忍些疼痛而已,那小子在长安的这些日子里,四处求告无门,居然打上了告御状的主意......他吃的苦头必然是老夫的百倍,一想到这,老夫只觉得肩头上的痛楚便减轻了许多。”
他看了一眼幕僚,自顾自道:
“老夫明日入宫面圣。”
“您是要......”
“呵呵,不是说,那小子是天后的侄儿么?”
老者讥讽地笑了笑:
“只要他识相,老夫到时候给他一个言和的机会,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