毌丘奥下定决心后,便不再犹豫了。
巴东郡虽然穷,但他还是搜刮了一些财货,这会都放在家里,正好用得上。
长子毌丘愔亲自带着僮仆打开库房,也没避着毌丘禄、习嘏二人。
“吱嘎——”当大门打开时,毌丘禄、习嘏二人都瞪大了眼睛。
“江夏珠。”习嘏看着毌丘家仆役打开的某个箱子,叹息道:“此物拿来做蚌纽,价钱很贵。”
说完,又看着木架上一个红色的瓮,道:“此是玛瑙瓮吧?”
“习公好眼力。”毌丘愔赞道:“帝颛顼时,有丹丘国献玛瑙瓮,以盛甘露,充于厨,便类此物。玛瑙石多矣,然能制成如此大瓮者,少之又少。此物珍贵,放在我家算是蒙尘了,合该献给天子。”
习嘏本暗想你家这些存货来路不正啊,莫不是劫杀商旅而来?没想到对方很快就要献宝物给天子。如此一来,外人倒不好指摘了。
想到这里,随手拿起几个小玛瑙放在手心,仔细一看,道:“此孔是在江陵钻的吧?武昌、襄阳都没这手艺。”
毌丘愔有些傻眼,这老头眼光真毒,到底是家里有“佳池”,连山简都流连忘返的。与襄阳习氏这种巨室相比,毌丘氏确实差了不止一筹。
“习公学识渊博,仆佩服。”毌丘愔又指了指架上的琉璃(流离)制品,道:“此物亦出江陵,我家买——得来的。”
习嘏点了点头,道:“虽说蛮酋贪财,但也不是什么钱都收。更有甚者,收了钱却不办事。毌丘使君精于此道,老夫却不好多言了,只是略略提醒一下。”
“家父还是有些信得过的蛮酋的。”毌丘愔说道:“只要肯花钱,几千人唾手可得。”
毌丘禄下意识想问那之前为什么要跑?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花自家钱为朝廷守巴东郡?那得是什么样的大忠臣啊?都不说门户私计了,就正常来说,也没必要这么做啊。
毌丘禄有预感,若他今天没来,这个族兄多半麻利地收拾财货,然后带着家眷、官员及自家宾客部曲东行。
先退至建平郡,如果成贼追来,保管还不会抵抗,继续跑路去更东面的宜都郡(治夷陵)——宜都兵马稍多,应能抵御住成国攻势。
今天愿意留下来守御,其实心里是不太痛快的,甚至可能有无妄之灾的感觉,即我本来不用花钱就可以走,被你逼得留下来,这不是坑人么?
但他也很清楚,梁帝找上门来了,你若不给个面子,今后如何自处啊?真当人家不会收拾你?从这个角度而言,无妄之灾也没错,被梁帝盯上了就是你命中一劫,以后再想办法找补吧。
仆役们把财货清点完毕,然后一一装车。
毌丘奥已集结了三百部曲,又调了一幢郡兵,打算入山拜访相熟的蛮酋,请其发兵助守鱼复。
毌丘禄朝他点了点头,准备立刻写封信,交由心腹带回去,呈交天子案头。
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颇有点黑色幽默的感觉。
梁国大臣亲自跑到鱼复,要求晋国刺史一定要为大晋朝守住巴东,绝对不能望风而逃,这事情弄得……
在毌丘禄的书信呈递到邵勋御案上前,建邺那边已经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交锋,没人关心巴东,因为那个地方看起来离江陵很远,并没有受到战争威胁。
而成国还在宁州攻城略地,似乎不太顺利,以至于开始招抚当地爨(cuàn)人首领。
看起来,成国好像没有精力东进……
三月初六,诸葛恢回到了京口,然后直趋建邺,第一件事就是拜访朝中的知交好友。
忙完这一切后,他来到了金城,看望女儿女婿。
不出意外,他们仍无子嗣,诸葛恢已经麻木了。
“此番邵太白三路南征,两路都是佯攻,只荆州主攻。”庭院之中,诸葛恢有些自嘲地说道:“陶士衡自不用说,丧师失地,狼狈无比。算他倒霉吧,碰上了梁军主力。”
“山彦林在合肥击退了梁军。不过合肥新城一度被攻占。梁将张硕拆毁城墙后撤军。算是勉强保住了颜面吧。”
“老夫丢了淮北城塞,不过守住了淮水,寻机歼灭了渡河敌军千余。朝中有人攻讦,有人赞誉,不过在老夫看来,其实是败了。”
“朝中为荆州寻都督,却不知为何找上我,唉。都是自家人,老夫也不相瞒,实不想去,除非将湘州并入荆州。”
司马冲听得一愣一愣,下意识问道:“妇翁要去荆州了?”
“还没定下,但很难躲掉了。”诸葛恢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司马冲瞄了一眼,感觉里面有很多内容,但他参不透。
诸葛文彪则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不过没说什么。
“老夫倒是想让山彦林去荆州,不过他已自芜湖移镇历阳,又是外戚,如何能走?”诸葛恢自嘲一笑,说道。
大晋朝的天子是司马裒,皇后是山宜男,外戚只有一家,即河内山氏。琅琊诸葛氏算什么外戚?王妃也能算外戚吗?
如果天子生母荀氏出身颍川的话,那倒也能算外戚。奈何荀氏是燕国人,出身低贱,只是一个宫人,身上可能还有西域胡血脉,家族更是亡失于战乱之中多年,根本提供不了助力。所以,山氏他们必然要留在建邺左近制衡王氏,轻易不能动。
琅琊王氏倒想让王彬或王含出镇荆州,但侍中刘隗等人激烈反对,最终作罢。
对这件事,诸葛恢心中冷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内斗?
鉴于这种情况,派诸葛恢出镇荆州,几乎已成必然。
他知道推托不了,于是提出了条件:罢湘州,将诸郡并入荆州。
“妇翁若去荆州,京口怎么办?”司马冲问道。
“大概是派宗室出镇吧。”诸葛恢想了想,说道:“实在不行,只能重新启用刘越石,他在建邺无根无基,只能依附天子。不过他也六十了,又能镇得几年?”
听诸葛恢这么说,司马冲有些失落。
他知道京口和自己没关系,但就是忍不住失落,好像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丢了一样。
“别多想了。”诸葛恢看了眼女婿,叹道:“时局如此,过一天算一天。”
“妇翁你……”司马冲不意诸葛恢说出如此丧气的话,有些惊讶,也有那么点生气。
“多出去走走,到建邺转转。”诸葛恢意味深长地说道。
司马冲只觉遍体生寒。
“这次回京,老人又走了两个。”诸葛恢叹道:“等他们都走光了,天下会如何?你不知,我亦不知。大势若此,浩浩荡荡,我等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司马冲无言以对。
诸葛恢只在金城逗留了一天,三月十一,他奉诏入台城面圣。
台城西北角、东宫以北有弘训宫。
说是宫,其实是东吴残存的别苑精舍翻修了一下,以供人居住罢了。
弘训宫的主人是石氏,即琅琊王司马冲的生母。因司马睿生前令诸子以母礼事之,故得以独居一宫。
天子、皇后固然无法每天侍奉晨昏,但大晋朝以孝治天下,两人还是时常来看望的,今日便是了。
石氏心中还是有怨气的,但这怨气不是针对天子,而是皇后山宜男。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她不顺眼,或许是之前争斗过吧。
山宜男对她也没什么好感,不过场面工夫做得还是不错。
婆媳两人行走在青草地上,看着波光粼粼的运渎,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终日闷在宫中,偶尔出来走走,却也不错。”石氏随手拂过柳枝,脸上满是幽怨。
山宜男随口附和了一声,看了看石氏脸上的表情,沉默不语。
作为皇后,对宫中情形她还是了如指掌的。
石氏时常发些幽怨之语,活似欲求不满的妇人,让她颇为不齿。
那事有甚好的?她反正觉得没什么意思,一点不舒服。
终究是小姓人家出来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荆州之战后,朝中人心浮动。天子又是那个性子,皇后要多费些心思了。”石氏突然出声道。
山宜男应了声。
陶侃大败消息传来时,她其实也惊悸过一会,随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懂军事,想不出什么妙招,只觉得而今只能以水师封锁大江,勉力守御,同时加紧操练禁军及外镇兵马。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闻邵勋才四十三岁?”石氏突然问道。
山宜男嗯了一声。
石氏叹了口气,道:“这个年纪的男人,智略臻于鼎盛,而春秋犹盛,最是野心勃勃的时候,对什么都不满足。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山宜男有些惊讶,问道:“为何这么说?”
石氏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先帝当年便是如此。”
说到这里,石氏深深地叹了口气。
山宜男静静地看着她,只觉这声叹息中饱含着非常复杂的情绪,一时间竟然难以理解。
正想说些什么,大长秋快步入内,低声禀报道:“皇后,陛下要回太极殿了。”
山宜男点了点头,转身看向石氏。
石氏不待她说话,便道:“我这边无事了。”
山宜男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弘训宫外,诸葛恢已向天子司马裒告别,心事重重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