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6章安内与联手
宴会接近尾声时,邵裕得了个机会,与代国辅相苏忠顺见了一下面。
“代国四大辅相,王丰在平城,卫雄在盛乐,君在此,长孙睿去哪了?”邵裕问道。
“长孙睿已升任羊真(三公),不再管事了。”苏忠顺说道:“接替他的是纥豆陵氏的窦勤。”
邵裕不太明白代国内部各部大们的倾向,但他知道王夫人最初的两个支持者都失势了。
刘路孤被槛送洛阳,斩于东市。
长孙睿被高高挂起,明升暗降。
可见代国稳定的表面下,暗流涌动得十分激烈,且时不时有暗流冲破水面,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然后慢慢归于沉寂,而此时水下又开始酝酿新的暗流。
苏忠顺见燕王不是很清楚,于是为他解释了一番。
拓跋代国的体制一直在变。
就目前而言,代公是名义上的君主,因年幼,故由太夫人王氏实际掌权。
代公之下有三公——相当于曹操建立的魏公国、邵勋建立的梁公国三公。
鲜卑人称三公为“羊真”,但不做具体区分,目前有段繁、长孙睿二人——听闻段繁垂垂老矣,快死了。
和中原一样,三公地位崇高,但无实权。
王丰、苏忠顺、卫雄、窦勤四人为辅相,分理国政。
四人之中,王丰代表陆续西迁的广宁、代郡乌桓势力;
苏忠顺代表早年迁过来的幽州乌桓势力;
卫雄只是孤身上任,不过在云中、马邑二郡垦荒治产业,有两座庄园,其家族仍留在代郡,而那边已是梁土;
窦勤代表旧党纥豆陵部,但因为与大梁君臣接触较多,且被暴打过一次,纥豆陵部现在比较老实,旧党色彩没那么浓了,开始尝试着在五原郡黄河沿岸的肥美土地上垦荒。
早在拓跋猗卢时代,辅相其实没那么大权力,因为国家体制就是一个部落联盟。
时间过去快三十年后的今天,形势大不一样了,被代公直接掌控的人口大增,主要包括被打散后编户的诸部人口,以及云中、马邑二郡陆续编户的人口,林林总总十余万口,相当不少了。
所以,比起拓跋猗卢时代,现在的四位辅相日子是非常好过的。
辅相之外,侍卫亲军进行了改革。
这是王氏这两三年催得最急的事情,可能与她内心强烈的不安全感有关。
这支部队目前员额是一万二千,原本是各部选调精壮入侍卫亲军,有点类似大梁的府兵轮番上直京城。
现在这部分人还有,但没那么多了,大概只剩三分之一。
另外则是来自代国朝廷的编户人口,以及从中原招募的府兵余丁,整个格局突出一个杂字:有部落丁壮,有类似世兵的兵员,还有部分朝廷供养的募兵。
统领侍卫亲军的也不再是四镇将军,而是左右前后将军,即左将军莫含(汉人豪强)、右将军王平(乌桓王氏后族)、前将军拓跋克辅(亲近宗室)、后将军丘敦举(输诚外系部落首领)。
很明显,王夫人非常注重抓军权,千方百计让侍卫亲军变成朝廷的军队,尽量免受部落掣肘。
简而言之,四辅相、四将军是代国朝廷核心重臣。
四镇将军则是外镇大将,在朝廷和地方势力之间摇摆不定。
凉城是裂土封国。
云中、定襄、马邑、五原、朔方以及新设的河西(卑移山北半部分)六郡是山前部分,山后部分则是部落联盟辖区,以游牧为主。
这是一个杂糅了汉地制度和草原传统的二元制国家,天然就有矛盾,更别说女主当国了。
邵裕也是听苏忠顺这么一介绍,才有了深刻的认识。
以前只是听过拓跋代国怎么怎么样,结果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有偏差,现在更清楚了。
“王夫人也不容易啊。”听完后,他笑了笑,道:“我看和贾南风有的一拼。”
“可不敢这么说。”苏忠顺苦笑道:“殿下之意,太夫人已尽知。义从、落雁二军当尽快抵达马邑河曲渡,做好渡河的准备。朝旨册封也要尽快下来,太夫人属意五原郡公。”
“五原郡公不是拓跋翳槐么?”邵裕问道。
“改封就是了。”苏忠顺脸色微变,低下头说道。
邵裕暗自思索,也不是不可以。
苏忠顺见邵裕在思考,心下一紧,赶忙说道:“太夫人尝有言,即便这次压下去了,将来还有一道大坎。代公十一岁了,按草原风俗,最早十三岁就可娶妻成婚。以代公的身份,定然不可能娶小部落之女,如果与大部联姻,形势就会有变化。亲政之后,他可名正言顺掌握大权。眼下这些部大之所以支持太夫人,未必没有等着代公亲政的原因。此事诚为可虑,太夫人或许可以向后拖一拖,但能拖到几时呢?十四岁、十五岁?不可能再往后拖的,最晚不会超过十五岁……”
邵裕听了,微微颔首,然后问道:“如果什翼犍死了,会怎样?”
“代国四分五裂,群雄逐鹿。”苏忠顺脸色一变,说道:“陛下也不想看到这副场面吧?最好的办法还是管起来,若任其自散,时时寇边,朝廷永无宁日矣,也会坏了陛下的大计。”
邵裕听了,眉一挑,道:“寇边又如何?打回去便是。”
“若有这么简单,陛下当初为何不灭了拓跋鲜卑?”苏忠顺苦笑道:“一是很难做到,二是朝廷不可能常年在边塞屯驻重兵,那样吃不消。武周、高柳、红城三镇军的供养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三分之一靠自食其力,三分之一靠代国上供杂畜粮果,三分之一靠军市征税,就这还不够,朝廷时不时还得发点绢帛赏赐。”
“若真乱起来,军市肯定没了,鲜卑人也不会上供,自家屯垦的田地也不一定能完完整整收获。况靠这三镇兵也堵不住全部南下孔道,代国维持这么多年,不知道为陛下省了多少钱粮。”
“打赢胡人不难,但控制胡人才真的不容易。陛下为了维持代国,免除后顾之忧,节省钱粮,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
邵裕听了半天,觉得还是有道理的,但他有点怀疑苏忠顺的立场。
他在代国这么多年,会不会已经不是那么全心全意为大梁做事了呢?人是会变的,邵裕怀疑苏忠顺有点享受在代国的地位,不太想入大梁为官了。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而是默默记在心里。
“其实此番前来还有一事。”邵裕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几年慕容廆野心大炽,东攻高句丽,打得其上下尽皆胆寒,西伐宇文氏,横扫诸部,掳掠人丁牛羊无数。也就大梁天威震慑,不敢在幽州造次罢了。但这般勃勃野心,却不可不警惕。陛下有意令拓跋氏、宇文氏联手,共抗慕容氏。”
“当年宇文氏屡次南下劫掠幽州。”苏忠顺咬牙切齿道:“我家就深受其害,战死的族人都记不清多少了。这等贼子,死了正好——”
“此一时彼一时。”邵裕连忙阻止了他下面的话,说道:“宇文氏已经为其所伤,实力大减,不复为患。正所谓唇亡齿寒,今还是要联起手来。不然的话,君以为以代国现在的情形,正面对敌,可是慕容氏的对手?”
苏忠顺摇了摇头。
内乱始终是拓跋鲜卑头顶挥之不去的阴影,很多年了,一直摆脱不了。慕容氏若攻过来,说实话,很多部落首领宁可投靠慕容鲜卑,也不愿意降顺大梁,他们只是没有选择罢了。
不能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宇文鲜卑在,拓跋鲜卑就是安全的。若慕容氏尽吞宇文氏的部落、土地,则与拓跋鲜卑直接接壤,形势就会急转直下,这个道理他是懂的,王夫人应该也是明白的。
想到此处,苏忠顺立刻说道:“仆会极力促成此事。”
“不是极力促成,是一定要办到。”邵裕说道:“这是天子的意思,他不想在攻伐晋国的时候,背后有人生乱。”
说到这里,又笑道:“放心,李镇北已至幽州。我也会领兵上阵,和慕容氏耍一耍。”
“什么?殿下要上阵厮杀?”苏忠顺有些震惊。
“孤十六岁了,有何不可?”邵裕一听就不高兴了,道:“练了那么多年武艺,读了那么多年兵书,难道就是给人看的,又或者是清谈?”
他嗤笑一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怕什么?”
苏忠顺都有些佩服这位燕王了。
有那么一股子豪迈、勇武之气,仿如年轻时的天子,就是不如那位狡诈——是的,在苏忠顺看来,多年前的梁帝就堪称“狡诈”,这是被很多人忽视的一点。
勇武、慷慨、睿智,关键时候豁得出去,有股豪迈之气,偏偏还隐藏着自己狠辣、狡猾的一面,不是眼前这个毛头小子能比的。
不过,燕王才十六岁啊,谁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与邵裕分别之后,苏忠顺又悄悄见了下王氏,将两人谈话的内容尽皆相告。
王氏思虑良久,道:“攘外必先安内,先料理了内部再说。”
第二天,邵裕在凉城招募了数十名擅使大戟、长槊,骑术卓绝的骑士——标准之一便是能轻松驾驭光背战马。
随后便直奔幽州,没再多作停留。
临行之前,将一路以来的见闻汇总成文,发往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