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精壮流民在张官庄外的废渠里蜷缩成团,眼珠直勾勾盯着坡顶。
在三百人身后,还有数以千计老弱妇孺,翘首期盼着他们的亲人能带回粮食。
陈七五带着他的滹沱什亲兵,翻过小山坡,跨过了他们步行几百里的最终希望。
想象中的金灿麦田并不存在,眼前只剩焦黑的麦茬。
龟裂的田土上,稀稀疏疏的几根绿苗艰难地吸吮着地里本就不多的水汽。
千辛万苦走了几百里路的王二狗,突然跪在地上,用手指疯狂地挖着眼前的土地,失望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丝侥幸。
“雪……雪呢?没事没事,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当他挖了一个小坑看到地里的虫卵后,王二狗像疯子一样,对着老天愤怒地咆哮着,流下了绝望的泪珠。
“不!!没下雪吗!山东没下雪吗!”
没有大雪覆盖过的小麦,注定长不好。
完了,全完了。
一直以来支持王二狗的信念,崩塌了——山东根本没有大丰!
烈日下,远远能看见井台上横着五具尸体,枯瘦的手指还抠在辘轳缝隙里,指甲缝渗出的血早被烈日晒成褐痂。
“麦子呢?”栓子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光景,不甘地问了陈七五一句。
栓子突然指着槐树尖叫,树杈上倒挂着个老妇,干瘪的乳房被麦秆贯穿,风干的皮肤裹着肋骨,像极了一开始王瘸子递给陈七五那块难噎的观音土饼。
“直隶贼!”
庄墙后爆出嘶吼,二十几个山东大汉挥舞割麦镰刀猛然冲出。
刀刃在旱风里泛着青灰,那是人血反复浸染又风干后的颜色,铁刀虽青灰难看,却依然掩盖不住刃尖锐利的寒光。
“这里不欢迎你们,这是俺们山东人的地方,滚!”
领头的山东汉子人高马大,双手提着镰刀,就像看家恶犬的两个尖牙使人心寒。
这已经是第七波流民了。
一开始还能接济一点点,到后来流民越来越多,真的接济不了,双方还爆发了冲突。
吊在树上随风摇晃的那个老妇,就像田里的稻草人,用来吓唬偷稻米的麻雀。
“滚!我们这里也没粮食,快走!”
汉子脸上涂抹着红黄两种颜色,牙齿涂黑,呲牙咧嘴像个恶鬼,一阵摇头晃脑后,突然目露凶光,狠狠地瞪着陈七五几人。
“吾乃吃鬼钟馗钟天师,尔等速速退去,否则我放出鬼怪纠缠你们,让你们永世不得安宁!”
面对汉子的装模作样,陈七五等人却面无波澜,反而是抽出刀枪,东张西望。
自称吃鬼的钟馗汉子急了,赶紧敲响了铜锣。
不一会,村里男女老少上百人立即冲出自家屋子,有的拄着拐杖、有的举着石头,有的握着剪刀,有的拎着菜刀,从村子里的各个方向,迅速自发地汇集到汉子身后。
钟馗汉子对着站在最前面的陈七五几人,挥舞着镰刀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走啊!你们走啊……这是我们的家啊……”
可面前的领头汉子却视若无睹,举起腰间的海螺,只是冷冷地瞥了汉子一眼。
“呜……”
一通低沉螺号声响彻山头。
顷刻间,三百精壮流民各自举着石头、木棍、草叉、锄头、铡刀冲出干涸的废渠,像飞蝗一样密密麻麻铺满整个山头,在海螺的指挥下,往坡下的村子冲去。
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村子里有人,有人就有粮食。
看着眼前如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冲向自己家园的流民,守护庄园的一百多名村民们崩溃了。
“啊……”
他们爆发出绝望的嚎叫,举着根本就不算武器的农具,一往无前地冲向对方。
只为守护自己的家园。
一边是求粮的百姓,一边是守土的村民,两伙最底层的蚍蜉,此时为了生存,只能选择跟对方以命搏命。
一黑一灰、一多一少的两股百姓,就像两窝蚂蚁,在干涸的麦田上撞到一起。
冲在最前的钟馗汉子脸上刺着“逃流”二字,镰刀对着眼前的流民毫不留情地劈了下来。
镰刀割开对方脖颈时,喷出的血雾瞬间被热浪蒸成猩红粉末,撒到汉子的红黄脸上,更显恐怖。
汉子顿时犹如天师下凡,摇头鬼嚎:
“吃鬼啦……”
村民士气大振,嗷嗷狼嚎,企图吓退流民。
可面前的流民却冷如冰霜,完全不理被杀的同伴,依旧踏着海螺的呜鸣声,一往无前。
村里举着拐杖的老头被推倒在地不省人事,一把整理麦秸的钉耙猛刺老头肋下时,三根铁齿勾住了对方的肠子。
钉耙猛力回扯,黏连着碎肉的脏器顺着耙齿滑落,在焦土上拖出一道猩红的轨迹。
村里彪悍妇人捂着喉咙“啊啊”地发不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对方流民砍到。
她眼中的瞳孔越来越散,却依然带着对生的期望,喉头里咕噜咕噜冒着血泡,费劲地喊着“槐花儿”。
忽然想起那自己孩子饿死时裹尸布上沾着的槐树皮渣,和眼前老妇干裂嘴唇上粘着的树皮屑一模一样。
“杀!”
豁口铁刀砍进“逃流”刺字汉子的锁骨时,陈七五尝到了铁锈混着旱魃灰烬的腥苦。
汉子的手指死死抠进陈七五肩胛骨缝,指甲盖掀翻的瞬间带出丝缕血肉。
陈七五用力地把钝刀抽出来时,似乎听到对方喉头在咕哝着:
“井水干了,我们也没粮……”
王瘸子抡起石锤,对挥舞着铡刀的汉子天灵盖狠狠砸去。
“嘭!”
颅骨碎裂的脆响里,汉子头上迸溅出璀璨的红色,白花花的脑浆顺着干裂的田缝渗入地底。
这可能是三个月来第一滴“雨水”吧。
张屠户的刀卡在骨缝里拔不出,索性用牙咬住对方耳朵猛力撕扯,半片耳垂混着黑血在齿间爆开,竟嚼出点咸腥的滋味。
……
三百名精壮流民对阵一百多名村民,根本毫无悬念,可却整整打了一个多时辰。
村民人少势微,却在面对流民大军时,全都死战不退,无论男女老少,几乎全部战死。
只为了守住自己的家乡。
当陈七五让人掀开地窖时,里面除了少量的红薯、麦子、高粱、稻种外,只有六七名稚童蹲在一旁瑟瑟发抖。
张屠户顺手拎起其中一个男娃,打算拖出来杀掉。
男娃很是刚烈,捉起张屠户的手,狠狠地咬了上去。
“啊!狗崽子敢咬我,老子掐死你……”
张屠户瞬间暴怒,一手掐着男娃的脖子,手臂青筋暴凸。
眼见男孩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由红变黑,忽然身旁传来陈七五的一声暴喝。
“屠户!”
张屠户转过头,不解地看着陈七五。
在陈七五的示意下,张屠户只能松开手,嘴巴忿忿地唾骂了一句:
“狗崽子,算你命大。”
陈七五蹲下身子,整里了男孩散乱的垂髫,在男孩愤恨无助的眼神深处,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以后,你就叫我义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