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顷公去世后,太子姬午继位,史称晋定公。晋定公元年(鲁昭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11年),刚即位的晋定公以诸侯霸主自居,想以出兵扶持鲁昭公回国复位立威。然而,晋国六卿大多收受了季平子派家臣贿赂的大量财货,中军副帅范献子士鞅曾在三年前的扈城盟会期间,收取了季氏贿赂他的海量金玉宝器,基本已成季氏在晋国的代言人,他入宫拜见晋定公启奏道:“国君可先召鲁国执政季孙意如(季平子)前来觐见,如其不来,则表明季孙氏确有不臣之心,再讨伐他如何?”晋定公一听有道理,万一这季孙意如惧怕被晋国讨伐,同意迎鲁侯回去呢?”于是派出使者前往鲁国,召季平子赴新绛觐见晋国新任国君。范献子也私下派出心腹赶到鲁国告知季平子:“一定要来晋国拜见新君,我保证你不会有事;如果执政大人不来晋国的话,晋国就会出兵护送你们鲁侯回国了。”
季平子一听晋国新君要护送国君返国,马上遵照范献子的指点来到晋国恭贺新君即位,走到晋国适历城的时候,晋定公派出晋卿荀跞前往迎接,荀跞对季平子说:“寡君命跞对执政大人说:‘执政大人为什么赶走国君呢?有国君而不事奉,周朝是有一定的刑罚的,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季平子早就在范献子的点拨之下,为此做好了准备。他身穿麻衣丧服、头戴丧冠,赤脚而行,这都是为国君服丧的穿戴,表示他以国君流亡为凶事。季平子跪地答道:“能够事奉国君,是下臣求之不得的,岂敢逃避刑罚?如果敝邑国君认为下臣有罪,请将下臣囚禁在费邑(季氏采邑),以等待国君的查问,臣为君王之命是听!如果君王不忘下臣祖辈父辈的功勋,而不断绝季氏的后代香火祭祀,即使是赐臣一死,臣虽死而不朽。如果君王不杀臣、也不流放臣,则是君王的恩惠。能迎接敝邑国君返国,也是臣的愿望!臣岂敢有二心?”
荀跞(知文子)将季平子的话回禀了晋定公,范献子又给晋定公出主意道:“既然季孙意如并无二心,不如让他去乾侯迎请鲁侯回国,晋国也就免于征战了。”晋定公允准,他命知文子荀跞与季平子一起去乾侯,监督季平子迎回鲁侯。
荀跞和季平子一行在四月份来到了乾侯,鲁昭公已经五十岁了,子家羁劝鲁昭公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国君与季氏一同回国吧。一次耻辱不能忍受,难道终身的耻辱反而能忍受吗?(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昭公答道:“好。”随同昭公居于乾侯的其他众臣则认为,既然晋侯出面干预此事,国君应该抓住机会,在晋国的帮助下驱逐季平子。大家向国君建议:“就在这一句话了,国君一定要赶走季孙氏!”
荀跞与季平子说好,由荀跞以晋侯的名义慰问鲁昭公,劝说鲁侯回国,如果说得通,季平子再去正式迎回鲁侯。荀跞来到鲁昭公的府邸进见,并且说:“寡君派跞以国君的名义责备季孙意如,意如不敢逃死,鲁侯还是回国吧。”
鲁昭公答道:“贵君惠顾先君之好,及于逃亡之人,打算让寡人回去扫除宗庙以事奉君王,则寡人不能再见到那个人(指季平子)。寡人绝不再见那个人,有河水为证!”昭公的意思是说,寡人如果回国,则必须驱逐季氏!
荀跞一听,这鲁国君臣实在是仇深似海啊!他双手捂住耳朵跑开了,一边跑一边说:“寡君诚惶诚恐,岂敢预闻鲁国的祸难?臣请求回禀寡君。”回到馆驿后,荀跞对季平子说:“贵君的怒气未消,您还是回鲁国主持祭祀、作您的执政去吧。”
子家羁急得捶胸顿足,大骂众人误国误君!人家晋国并没有驱逐季氏的意思,国君这么苦苦相逼,反会断绝了自己的归国之路啊!子家羁还是不死心,他又向昭公建议说:“国君您只乘坐一辆车驾去护送季氏的鲁军之中,季氏必会和您一起回国。”子家羁说得有道理,国君只身来到鲁军之中,他季孙意如难道还把国君轰出来吗?只不过那样做的话,鲁昭公的面子上实在有些挂不住。鲁昭公听后,觉得自己都五十岁了,如果还不能回国祭拜宗庙,恐怕余生都难以回国了,他准备按照子家羁的办法,脸面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魂灵要回归宗庙啊!可是随行众人都反对,他们胁迫着昭公,就是不让他出门,昭公最后也没走成。
鲁昭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11年)十二月初一,身在晋国乾侯的昭公姬稠,在府邸庭院中看到了日食。他问子家羁,这次日食有何征兆?日食意味着太阳被侵犯,昭公因日食想到了自己流亡异国的遭遇,心痛不已。
子家羁答道,日食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意义就不一样。刚刚得报,晋卿赵简子昨夜梦见光着身子的孩童一边转着身子一边唱歌,今日便见日食,晋太史蔡墨为他解说,说是天象预示,六年后吴国将攻占楚国郢都,但并未灭亡楚国。对于国君而言,日食的征兆难道还不明显吗?是预示着国君回不去鲁国了!国君要为将来打算了!
鲁昭公叹道,周王室衰微,鲁国公室衰微,寡人已成羁旅之人!对于鲁国诸位先君和父兄(襄公和子野)而言,寡人罪莫大焉!忝居国君之位三十一年,失政于三桓;为报弑兄之仇驱逐季氏不成,反而亡命于齐、晋,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已有六年!寡人日思夜盼,希望能回到祖庙拜见先君之灵,如今却难以如愿。不愿屈辱地在曲阜做一个傀儡,却可能终将成为一个漂流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回不去矣。寡人身后将会怎样?太子公衍难道要在晋国继位?季氏在鲁国会如何对待寡人子嗣?他一定不敢自立为君,但他可以另立他人继续做一个木偶,任他摆布的木偶。他不会扶立自己的太子公衍了,有可能会扶立弟弟公子宋,也有可能另立其他公室后人?寡人一旦有事,他们的命运又将会如何?
回不去矣!儿时与兄长子野一起,聆听父君的教诲;尤其不能忘记,每日与兄长诵读《鲁颂》,畅想着能够像先君僖公那样,执掌鲁国朝政、实现鲁国中兴!然而一切似乎都像是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父兄都已去了天堂,只留下寡人还在尘世扮顽童、斗三桓,受尽一切苦难。寡人也想到神灵的世界去追随父兄了!
第二年,鲁昭公三十二年(公元前510年),周敬王居于成周,京师洛邑王城之中还盘踞着很多王子朝的余党,天子重臣刘文公和苌弘于是奏请周敬王,建议放弃京师洛邑,而以成周作为新都,八月份,周天子派出大夫富辛、石张到晋国,请晋国召集诸侯帮助周王室扩建成周。
范献子对正卿魏舒说:“与其派出军队守卫周王室,还不如帮他们修筑城池。周天子已经发话了,此次襄助周王室修筑成周后,即使以后有事,晋国可以不再参与。晋国服从天子的命令,又能让诸侯缓一口气,对晋国没有坏处。”
魏舒很是欣赏周朝上大夫苌弘(孔子也以苌弘为自己的老师之一),他和范献子想的是一样的,他派晋卿韩简子对天子使臣富辛、石张说:“天子有命,岂敢不遵令报告于诸侯?工程的进度和各诸侯工程量的分配,都由我们负责。”
在晋国的召集下,十一月时,诸侯在周王室的狄泉召开了盟会,晋国正卿魏献子、晋卿韩简子主持盟会,鲁卿孟懿子(仲孙何忌)、齐卿高昭子、宋左师仲几、卫卿太叔懿子、郑卿国参(也叫桓子思,原执政子产之子)以及曹、莒、薛、杞、小邾等国的代表都来参加了盟会。这次盟会,重申了诸侯的联盟,并且号令各诸侯国帮助周王室修筑成周,晋国没有再提起护送鲁侯回国之事。魏献子在盟会之上也不客气,自己面朝南坐在了君位上!卫大夫彪徯在下面对卫卿太叔懿子说:“魏献子又不是国君,居然面朝南坐在了君位之上,发号施令,如此逾越,后果他能承担得了吗?《诗》云‘敬天之怒,不敢戏豫。敬天之渝,不敢驰驱。’(恭敬地对待上天的怒气,不敢玩忽安逸。恭敬地对待上天的变异,不敢放纵随意。’更何况像他这样逾越本分而做大事呢!”
十一月十四日,晋大夫士景伯主持确定了成周城墙工程的设计方案,并根据此方案,责成各诸侯国派出徒役、分配工程任务,士景伯把各国应承担的工程任务写在书简之上,交给各国的统帅,然后汇总到刘文公那里。晋卿韩简子亲自担任修筑成周的监理,下令各国不得擅自改变自己承担的工程任务。
就在各国大张旗鼓地出人出力修筑成周城墙期间,十二月十四日,鲁昭公抑郁成疾,在乾侯病逝了。他卧榻养病期间,将自己从鲁国带出来的宝物遍赐随行众臣,诸位大夫诚惶诚恐、不敢接受。昭公于是把子家羁叫到榻前,赐给他一对虎型玉器、一只玉环、一块玉璧和一套轻盈细软的衣服,子家羁哭泣着接受了;众大夫一看子家羁都领受了国君的赏赐,也就都哭着接受了赏赐。十四日,昭公薨逝。子家羁将所受赏赐全都交还给了职掌国君内库的府人,对他说:“当时接受国君的赏赐是不敢违逆君命。”众大夫也都将昭公所赐物品归还给了府人。
晋卿赵鞅问太史蔡墨道:“季氏赶走了国君,而百姓却顺服于他,诸侯也认可他;国君死在异国他乡,而没有人归罪于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蔡墨答道:“世间万物皆有陪贰。天有三辰(日月星)、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身体有左右、人有配偶。王有公、诸侯有卿,都是陪贰。上天生了季氏,就是鲁侯的陪贰,已经很多年了,百姓顺服也很正常。鲁国的国君世世代代放纵安逸,季氏世世代代勤勤恳恳,百姓都忘了国君的存在了。鲁侯死在国外,谁又怜惜他呢?社稷没有固定不变的祭祀者,君臣的地位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高高的堤岸变成河谷,深深的山谷变成山陵。)虞、夏、商三代君王的后代,到现在也就是普通百姓。《易》卦之中,代表雷的震卦在代表国君的乾卦之上,称为‘大壮’,说得是‘天上有雷’,此乃天之道也。季氏祖先成季友,是鲁桓公的小儿子,深受母亲文姜喜爱。文姜夫人刚怀孕就占卜,卜人禀告说:‘此子生下来就有好名声,他的名字叫友,将成为公室的辅弼。’等到成季出生,正如卜人所言,他的手掌上有个友字,就以此为名。后来他在鲁国立下大功,受封于费地,并做了正卿。一直到季文子、季武子,世世代代增加家业,不废弃过去的功绩。鲁文公去世之后,东门襄仲杀嫡立庶,鲁国国君从此开始失去国政,政权归于季氏,到现在已历四世(宣公、成公、襄公、昭公)。百姓都不知道国君,国君又怎能得到国政?因此做国君的要谨慎对待器物和名位,不能拿来随便借给别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