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彩脱下套裙，穿上喇叭裤，在镜子前左右转身，又换上牛仔裤，上身穿上圆领衬衣，套上假领子。她有许多假领子：小方领、小圆领、尖角领、牙边领；粉色、米色、碎花、条纹、格子纹；排列组合后，数目可观。好不容易配出满意的行头，忽然想到迪斯科跳热后要脱绒线衫，假领子露出坍台，赶紧又换掉。
就这样，半小时辰光在镜子前度过。
“唉，”彩彩叹气，“还是太穷了。全是凑合，不是真正的拿得出手的行头。”
“像你这样赚来的都花掉，啥时候会有钞票呢。”陈老师边琐碎地做卫生，边嗔怪。嗔怪的语气极清淡。她心里是认可未婚小姑娘赶时髦的。
彩彩扑到放满了衣服的床上，有点沮丧。当导游的这俩月，她从理论派变成实践家。因为年轻活泼漂亮，偶有不足也马上被游客原谅，随着她经验增多，她变得日渐受欢迎。有了收入，长久抑制的虚荣心膨胀到无法控制，赚来的钱悉数被她花掉。倒也舍不得吃，全买成了衣服和鞋饰。可仍旧觉得不够穿，少一件。
人心不足蛇吞象。陈老师嘴角噙笑，隐晦批评。
彩彩伸手取了瓶指甲油，给自己涂红指甲。小腿自在地翘起，晃荡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跟姆妈讲她遇到的有趣游客。十指涂完，朝指甲吹气。
“姆妈，你说，有年会考上大学吗？”彩彩故意不看姆妈，假装随口一问。
陈老师擦桌子的手停顿了。彩彩和有年年龄相当。自从她们母女俩搬来绮梦坊，彩彩转学到海潮小学，就跟有年一起上放学。弄堂的孩子三两成群一起上放学很正常。可渐渐地她发现，有年干什么事都喜欢拉着彩彩。拉着彩彩去新华书店买文具，去大光明看电影，去上图借书。彩彩干什么事也喜欢喊上有年，喊他一起买橘子水，吃盐水冰，公园里放风筝。
很多从小无差别一起玩的男孩女孩们，到了青春期，会自然而然因为兴趣爱好不同而分开来。他俩则不，始终同进同出。初时以为是同住32号的缘故，后来才惊觉，只怕两个孩子内心都存着对对方的爱慕。
有年不止一回夸彩彩漂亮，彩彩不止一回说有年聪明。
陈老师察觉后，基于多年在中学当老师，跟青春期孩子相处的经验，她隐忍不发，始终假装淡然。暗地里则加以防范。两个孩子倒也发乎情，止乎礼，没有越矩行为。彩彩进入初中二年级后成绩开始吊车尾，义务教育结束后读了职高，但没能坚持到最后。而有年，则进了区重点高中。
陈老师的职业，让她见过无数的孩子，知道勤能补拙，但勤不能使人卓越。那些在学习上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都是有天分的。她对彩彩的成绩抱着随遇而安的态度，只要彩彩健健康康，不走歪路，剩下的，随缘。
彩彩中止学业后，和有年看似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但因为同住32号，依旧多的是机会相遇。只是有年课业多，早出晚归，两人相处机会大减。陈老师便逐渐放下当初提着的心。
此时猛然听彩彩问有年考大学的事，知道彩彩或许内心对有年仍抱有幻想。这也难怪，弄堂里多的是年轻男女相恋的故事。石库门女人大多嫁给石库门男人。
陈老师飞速权衡，谨慎开口：“听有年姆妈说，有年成绩还不错，年级排名50名左右。他读的学校升学率超过80%，不出意外的话，有年可以考上本科。复旦、同济、交大有些肖想，像华东大学，理工大学，工程技术大学，海事大学总还是很有希望的。对了，他爸爸从医，没准他会报考医科大学。怎么，你现在后悔当初不用功读书啦？”
彩彩翻身下床，不做回答，闷头换了件外套，将头发松散下来，仔仔细细给自己涂润肤霜。
小圆镜子露出半张青春面孔，睫毛忽闪忽闪的，像蝴蝶的两只翅膀。
彩彩穿了定了铆钉的牛仔裤和一件杨柳绿色的条绒蝙蝠衫，细纱线织就的白色绒线衫翻出粉色月牙领，清纯又清纯。
天色擦黑，视线介于看清与看不清之间。心情介于保守与奔放之间。彩彩应同事之约，去迪斯科舞厅。才出客堂间，就见金龙从天井里站起身。
撞上金龙过于热烈的目光，彩彩觉得受到冒犯，嘴角不屑泛滥，抢先开口：“喂，我说你今天怎么看上去长高了，原来穿上了三接头高跟皮鞋。你这皮鞋怕不是偷来的吧？这么大，跟身高不相称嘛，像是小孩偷大人的鞋子穿。”
金龙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笑容僵掉，一时竟还不了口。
彩彩昂起头，大步流星走出乌木门。
弄堂里走回的秦爱娣恰好听到彩彩的抢白。待彩彩走出几步远后，她才进32号的乌木门。抬头看到金龙耷拉着脑袋的后背，心意一动。
“小金。”她喊。
金龙半转身，露出大饼脸的侧颜。颜值确实让人提不起劲。
“你听说过‘投其所好’的吧。我教你一招。”她招招手，让金龙附耳过来，她要传授给他一个追小姑娘的诀窍。
朱芝正是这时候火急火燎推开乌木门回到家的。
“做啥？急成这样。”秦爱娣受惊，就差跳开来。
朱芝扑哧笑出声。她嘴角噙笑，眉眼生辉，把拿在手中的东西朝秦爱娣晃了晃。夜色不妨碍秦爱娣一眼认出是服装裁剪书和教结绒线衫的书。这才是石库门爱美女性的真爱。秦爱娣果断舍弃金龙，向朱芝靠拢。
当天晚上，秦爱娣跟二儿子一样，厮混在朱芝家。俩人研究服装裁剪书上的图案，准备驳个样子，用家里的布给自己或孩子做衣裳。缝纫机嘛，家家都有。
不几天，姆妈们的智慧果实结出果来。顾家母女三人各自拥有一条百褶裙。朱芝的是一条碎花百褶裙，顾悦卿是条格子百褶裙，而阿月，则是一条火红的纯色百褶裙；徐家母子三人各一条灰色微喇裤。秦爱娣穿上后喜不自禁，徐有年心有嫌弃，嘟囔着说时下流行的根本不是喇叭裤，而是牛仔裤，徐有智对流行不流行无感，他忙着滚铁环，不肯试穿新裤子，害得秦爱娣追了他半条弄堂。
“小猢狲。”气喘吁吁，又没追上，秦爱娣两手叉腰，站在弄堂路上喘歇。
隔壁小菜场水产摊的陈秋生路过，斜眼觑秦爱娣，秦爱娣被他头上缠的医用绑带吸引：“秋生，你菜市场上个班，怎么还弄伤头了？不会是缺斤短两被人民群众行侠仗义了吧？”陈秋生不接话，低头匆忙走过。
新做的百褶裙和改良版微型喇叭裤正赶上端午节穿。绮梦坊按照老规矩，端午节举行里弄拔河比赛。拔河比赛设在靠近端午节的周日下午三点举行。里弄干部早就挨家挨户动员过。中午过后，稍事休息，弄堂里渐渐聚集起街坊们。
又粗又长的麻绳中间系了根不知道谁的红领巾。
弄堂洋溢着亢奋之情。全里弄按号分成四组，先抽签两两比赛，然后每组胜出的再比，决出冠军，享受荣誉和巧手阿婆包的赤豆竹叶粽。
32号属于第二组。每幢石库门建筑出一名选手，顾国强是32号的代表。
彩彩特意请了假，穿上最拿得出手的行头，花蝴蝶一样穿梭在人群中。有年拉着金龙，亦步亦趋跟着她。陆松之的白衬衫和顾阿月的红裙子在人群中十分显眼。顾悦卿有点矜持，徐有智很激动，平日里不喜出门凑热闹的盛蕙雅和陈留芳也被朱芝和秦爱娣硬拖出来。整个32号，除了徐德明，全出动了。
绮梦坊暖阳普照，一片明媚。